柳亦青怔了怔,卻沒有因爲寧缺這句話而暴跳如雷,眼中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淡然解釋道:“這些天我一直在蒲團上靜坐,雖非有意,但總是影響了書院打掃清潔,所以我纔會嘗試着自己做,不過手熟耳,不值得佩服。”
寧缺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沒有動怒,詫異之餘自然生出警惕,但神態言語上卻是沒有絲毫展現,笑着說道:“我比較習慣用掃帚。”
柳亦青微嘲一笑,心想果然又要開始先鬥一番嘴嗎?看來寧缺果然如傳言中那樣,從來不會錯過任何擾亂對方心緒的機會。
然而就在他準備回話的時候,寧缺忽然斂了臉上的笑容,左手輕撣院服前襟,右手擺在身前空中,看着平靜專注說道:“請。”
他擺出的這個姿式很有氣勢,而且臉上的平靜專注神情,配上那個簡潔到了極致的請字,頓時惹來圍觀民衆的一片喝彩。
陡峰而至的氣氛變化,讓柳亦青微微眯起了眼睛。
按照修行界對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的形容,這是一個心性狠辣、對敵決然,但卻習慣用廢話以及孩子般的鬥嘴的人。
西陵神殿裁決司曾經得出過這樣的評價:所有的廢話鬥嘴幼稚衝動,都是寧缺的障眼法,是他用來擾亂對手心境的手段。
柳亦青對寧缺的性情自認有非常深入的研判,所以先前當寧缺說出那句足以令很多人心神大亂甚至吐血的嘲諷語句時,他可以平靜以待,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與此人說很長時間話的準備。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對方今天竟是如此的直接而且簡單。
莫非對方在崖洞裡閉關苦修三月,真又有某種奇遇造化?
柳亦青警惕地看了一眼寧缺,轉身向潔淨無塵的青磚地面中間走去,隨着腳步踏出,情緒逐漸回覆最初絕對的冷靜。
寧缺也走到了場間,安安靜靜等着。
所有人注視的目光隨着二人的行走,從書院側門處轉移到了青磚地上。
趁着無人注意到自己,桑桑從側門裡走了出來。
大概是因爲唐小棠的魔宗身份,陳皮皮和她並沒有出現。
…………柳亦青舉起左手,滿是泥垢的修長手掌間握着一把樣式普通的青鋼劍。
他舉劍望向寧缺,毫無情緒說道:“我知道你最強大的武器是箭,我還是用劍。”
桑桑站在場邊青樹下,聽着這句話,解下了身後沉重的行囊,把大黑傘放到一邊,找出黝黑的鐵箭匣,準備寧缺說話,便把箭匣送過去。
寧缺沒有說話。
他看着柳亦青握在左手裡的那把普通青鋼劍,眉頭緩緩挑了起來。
因爲他認得這把劍。
兩年前從渭城來到長安城,他和桑桑在臨四十七巷租了個鋪面,開起了老筆齋,當時老筆齋的生意很冷清,所以他清楚地記得,老筆齋的第一個客人是誰。
那天長安城在下雨。
老筆齋外的檐下,有個中年男子在避雨,那個男子穿着一身磊落青衫,眉眼清俊灑脫,笑起來時能照亮晦沉的雨天。
那個中年男子是鋪面的東家,腰間習慣繫着把劍。
寧缺能清楚記得中年男子的原因,當然不僅僅因爲他是老筆齋的第一個客人。
又一個雨天,中年男子撐着油紙傘來到老筆齋,當時寧缺蹲在地上吃麪,中年男子蹲到他身旁,對他說了兩句話。
“我要去殺人。”
“我的身邊需要一個人。”
因爲這兩句話和五百兩銀票以及小黑子的囑託,寧缺跟着中年男子走進了雨夜,走進了還沒有翻修、破爛不堪的春風亭街巷裡,然後他們開始殺人,並肩殺人,直到把所有人都殺乾淨,他們走回了老筆齋,吃了碗煎蛋面。
那個中年男子有一個非常囂張的姓,有一個非常溫柔的名。
他姓朝,大唐朝的朝。
他叫朝小樹。
…………寧缺和朝小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
但他記得朝小樹這個人,而且想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也認得朝小樹身上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鋼劍。
但那把劍,今天卻被南晉強者柳亦青握在手裡,伸進春風中。
這裡並不是春風亭。
…………寧缺看着那把劍,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今天不用箭,我用刀。”
不知因爲什麼原因,他沒有問柳亦青這把劍的來歷。
同樣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柳亦青主動提起了這把劍。
“你認得這把劍?”
寧缺點頭說道:“這是春風亭老朝的佩劍。”
柳亦青看着他平靜說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麼這把劍會在我手中?”
寧缺想了想後,很老實地說道:“想。”
柳亦青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說道:“春風亭老朝……真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名字,兩年前春天的那個雨夜,我想當時春風亭的味道應該都是血腥味,你們可能都忘了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名南晉劍師。”
寧缺沉默回憶那個雨夜裡的畫面,雖然那夜朝小樹和他殺死的人太多,但那名強大的南晉劍師卻不是那麼容易忘記。
他喃喃說道:“原來那人……是南晉劍閣的弟子。”
柳亦青面無表情說道:“那是我大兄的親傳弟子,卻慘死在你們二人的聯手之下,這件事情總需要有個交待,朝小樹敗給了我,所以他的劍現在在我手中,但是還差一個你,所以我在書院門口等了你三個月。”
從看到那把劍後,寧缺的眉毛一直微微挑着,哪怕老實答話的時候,也沒有落下來,然而這時候聽到柳亦青說朝小樹敗在他手中,他的眉毛忽然落下,神情平靜到了極點,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寒冷。
柳亦青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朝小樹現在在哪裡?”
寧缺的語氣依然很老實:“想。”
柳亦青看着他寒聲說道:“那就拿出你的真實實力,與我一戰,這一戰無論勝負,我都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思考片刻後,轉身向場邊青樹下的桑桑走去。
柳亦青以爲他是要去取傳聞中那把恐怖的鐵弓,驕傲地微笑起來。
寧缺走到桑桑身前,卻沒有動作。
他不是來取元十三箭,而是準備取六師兄剛剛替他做好的另外一樣事物。
因爲先前那刻,他準備殺死這個叫柳亦青的南晉劍客。
但走到桑桑身前時,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因爲有時候活着應該比死了更難受。
所以他從桑桑身邊又走回場間。
柳亦青看着雙手空空的他,微微皺眉說道:“我要看到你真實的境界。”
“我說過我今天不用箭,只用刀。”
寧缺把右手伸至空中,看着他平靜說道:“因爲你不配。”
柳亦青依然沒有動怒,漠然問道:“那究竟誰才配呢?”
“我的鐵弓射過隆慶皇子,射過道癡,你不如這兩個人,所以你不配。”
說完這句話,寧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虎口一緊,右手握住身後斜斜指向青天的刀柄,緩緩拔出那把黑亮無痕的細長朴刀。
他的動作很尋常,很隨意,卻堅定地不容任何人打斷。
就像兩年前那個雨夜,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前縱劍殺敵,近身毫無防禦,毫不猶豫把生命交付給他時,他所做的那樣。
…………柳亦青清楚地察覺到了寧缺身上氣息的變化。
他的情緒卻沒有任何變化,滿是污垢灰塵的衣衫隨春風而飄,整個人就像是一把被春水洗至無比明亮的劍。
他最尊敬的兄長,曾經告訴過他,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無論敵人發生怎樣的變化,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劍抽出鞘來,然後刺進對方的身體。
所以柳亦青平靜地抽中鞘中青鋼劍,然後直直向着寧缺的身體刺了過去。
直刺,如棍,如凝住在時間裡不再搖擺的柳。
沒有什麼劍意縱橫,也沒有飛劍呼嘯破空。
這是最簡單的一劍。
卻是最強大的一劍。
…………南晉劍閣,與世間所有修劍宗派都不同,修行的不是馭劍之術。
劍閣出來的弟子,從來都不會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再用天地元氣去操控本命劍。
劍閣弟子只信任自己握劍的手。
他們最強大的劍術,便是手中劍。
劍在手中,根本不需要靠天地元氣操控,直接便能凝劍周的天地元氣。
這便是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劍道。
劍在手中,揮之便是一道大河。
身前一尺無敵,便萬里無敵。
…………過往歲月在老傢俬塾裡的孤單,來到劍閣後所受到的冷眼,在書院門前靜坐三月的所思所得,包括那些唐人嘲諷輕蔑的目光,那些令他憤怒卻隱而不發的議論聲,以及內心最深處的驕傲,全都融化在這一劍裡。
如此簡單的一劍,傾注了柳亦青畢生的境界修爲,劍鋒之前的空氣驟然坍縮,向四周避開,出現一道絕對的真空。
空中飄舞的幾片青葉,根本無法落到潔淨無塵的青磚地面上,便化爲粉末。
書院側門外的天地元氣劇烈地震盪,向着他手中的劍身凝聚灌注,然後再自劍鋒滲出,隱然成一道風雷,呼嘯作響。
瞬息之間,柳亦青掠過二人之間的距離。
劍尖挾着風雷,直接轟向寧缺的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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