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輪國,比如月輪國裡着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顏色而出的月白色,但這個世界裡的月字,一直沒有具體的字意,就如同輕重清濁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時問的月當然不是指顏色,因爲他問的是月亮,因爲這個問題,寧缺頓時緊張無措起來,起來,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風格,在這種時候,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裝傻,但這時候如果他再裝就是真傻。
因爲夫子已經點明,他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寧缺低着頭,感覺着冰冷的汗水在背後流淌,漸溼衣襟,沉默很長時間後,聲音微顫說道:“日月輪迴,光暗相對,想來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陽相對應的一個東西,太陽出現在白天,月亮出現在黑夜。”
夫子說道:“具體一些。”
寧缺看着身前不遠處的山崖絕壁,星光下的流雲,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說道:“可能是……一個懸浮在夜穹裡很大的石球,因爲能夠反射太陽的光線,所以在夜裡顯得很明亮。”
他無法解釋自己爲什麼能夠形容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着他微微一笑,幫助他給出了一個也許並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說得通的解釋:“看來你在夢裡看到的畫面很有趣。”
聽到夢這個字,寧缺擡起頭來,看着站在崖畔的老師,看着夜風中輕舞的衣袂,隱約間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麼。
“這個設想確實很有趣。”
夫子轉身望向夜穹,讚歎說道:“萬古長夜,總需要有些光明。”
“世間萬事萬物隱然對應,有日現於白晝,相對應的有個月亮也不錯,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會在哪裡?如果月亮如你所說反射着太陽的光線,那麼豈不是說黑夜時,太陽也在我們的世界中,只不過看不到?”
“那麼黑夜之時,太陽又在哪裡?真像西移落山時那般,降落到了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後清晨時再生起?”
“那豈不是說太陽在圍繞着我們這個世界轉動?可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大地,邊緣處是無盡的深淵,爲什麼當年我等待了十幾天,也沒有看見太陽落下深淵,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
夫子負手看着夜穹,自言自語說道,他並不是在對寧缺說,而是在與過往無數年間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進行對話。
片刻後,他望向遠處原野間的長安城,皺着眉頭說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這個世界是個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裡的人們,習慣了太陽東生西落,習慣了日復一日籠罩在昊天的光輝之中,就如同看慣了街畔的早點攤,井沿上的青苔,從來不會對這些事情產生什麼疑問,更不會去思考這些事物爲什麼會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裡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這番喃喃自語,世間大概沒有幾個人能聽懂,甚至聽到這些話的人,會認爲夫子是個有些瘋癲的老頭兒。
寧缺聽懂了一些,情緒有些惘然,然後便是無盡敬佩。
夫子明顯沒有什麼天文知識,只是依照寧缺的形容簡單推理,便快要觸及世界的真相,只不過那個真相併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卻不知道那個世界存在於久遠的過去,而是很久之後的未來。
“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着山崖上方高遠而漆黑的天幕,指着彼間懸綴着的繁星點點,說道:“無論是多年前還是多年後,那些星星始終停留在它們原先的位置,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說明大地與天空的相對位置是固定的,這種穩定充滿着一種古典肅穆的永恆美感,但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些乏味。”
寧缺順着老師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
“但從天啓元年開始,夜空裡的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變得黯淡起來,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區別,但我知道它們在變暗。”
夫子說道:“其中有一次變暗的過程,被欽天監的官員看到,纔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批語。”
寧缺知道正是這句欽天監這句批語,讓大唐帝國陷入了一場紛爭,間接導致數年後李漁遠嫁草原,然而他今天聽到老師的話,才知道原來這句批語竟然是真的,至少前半句是真的,原來夜空裡的星星真的在變暗!
“哪裡會是國將不寧的事。”
夫子笑了起來。
寧缺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些,沒有想到夫子接着說道:“如果整個人世間都進入了萬古長夜,又哪裡會只有大唐一國不得安寧?”
想到明字卷裡那些類似於預言的語句,想到某些傳說,寧缺難以控制心頭的緊張和恐懼,問道:“老師,難道真的有冥界入侵?”
夫子說道:“天書明字卷預示了黑夜的到來,在西陵教曲和佛宗古卷中,也有相關的傳說故事,因爲這些預言和傳說,無數年來有多位智者對此發思,千年前那位光明神座遠赴荒原傳道,卻開創了魔宗,佛宗諸寺枯守深山定禪不動,大概都與此有關,至於傳說是不是真的,卻沒有人知道。”
寧缺問道:“老師您也不知道?”
“我說過,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哪怕是生而知之的人,也只能知道夢裡他曾經看到的那些事物,未曾見過,他依然不知。”
寧缺沉默不語。
夫子看着頭頂的夜穹,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兩年我和你大師兄在世間遊歷,中間去了一趟極北寒域,發現那處的黑夜已經明顯變長了很多,熱海竟然都漸趨冷凝,所以荒人才被迫撕毀千年之約冒險南歸。”
寧缺聽過冥界的傳說,市井之間的百姓絕大多數都知道這個傳說,只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加上西陵神殿對這種傳說向來冷漠無視,所以這個傳說變得愈發虛無縹渺起來。
然而夫子本身就是傳說中的人物,當冥界的傳說從他口中凝重說出時,並且似乎隱約有了證據時,那麼傳說只怕便是真的。
寧缺覺得一片寒冷,溼透的衣背彷彿要結成冰。
“沒有誰注意到,即便是長安城去年冬天,也比前年更冷些,當然這或許只是偶然,因爲到目前爲止,我依然認爲冥界入侵還只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故事,因爲沒有誰發現過冥界,我也沒有。”
夫子看着寧缺略顯蒼白的臉,安慰說道:“而且就算萬古長夜來臨,按照明字卷和佛宗古卷裡的記載,也不可能是個很短暫的過程,必然極其漫長,或許百年,也許千年,甚至萬年,和我們這些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寧缺黯然說道:“老師又在騙人,如果你真不相信冥界入侵的故事,又怎麼會到處去找冥界,而且怎麼可能需要萬年時間。”
“那你告訴我,冥界究竟在哪裡?”
夫子微笑看着寧缺,笑容裡似乎隱藏着無比豐富的意味,問道:“或者說,在你的那些夢裡,冥界在世界的哪個方向?”
寧缺感受着老師的目光,想起光明大神官關於自己身世的離奇說法,衣間冰寒的汗水瞬間消失無蹤。
難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
難道說老師早就知道自己是冥王之子?
…………寧缺根本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冥王是什麼,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來自何處,而且如果這種說法成立,自己真是什麼傳說中的冥王之子,那麼當年西陵神殿在長安城裡掀起的那場血雨腥風,便似乎有了某種憑由,而他非常厭憎這種憑由,哪怕這種憑由沒道理。
看着他焦慮不堪的神情,夫子笑了笑,說道:“當世人思考的時候,昊天總是在發笑,如果真有冥界,將會入侵人世間,那也是無上天道才需要考慮、有資格考慮的事情,你這個孩子又能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能做,那麼你如此痛苦焦慮,又有什麼意義?”
寧缺並不同意老師的這種態度,想着大師兄當年朝聞道、夕入道的畫面,心想朝聞道夕死也可,就算不能改變世界毀滅的最終結局,甚至有可能看不到這個結局,從而可以自在快樂地和桑桑一起在人世間白頭到老,但只要是能夠思考的人,總想知道時間的盡頭是什麼,爲什麼會發生這一切。
不過既然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尤其是不想再和他討論這件事情,那麼無論他再怎麼發問,夫子都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寧缺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擡起頭來,看着夫子認真問道:“那麼老師,請你告訴我小師叔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情對我有意義。”
知道這件事情對寧缺確實很有意義,因爲他現在正走在小師叔當年的那條道路上,而且他想要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