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搖了搖頭,說道:然而帝國千年書院亦千年,如果真會發生什麼事情,幾百年前已經發生,想來不會專門留到我們這個年代。”
許世說道:“那是因爲書院千年以來只出現了一位夫子,也只有夫子才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動搖我大唐國本能力的學生。”
王景略想着長安府內那個年輕胖子隨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頭沉默無語。
許世寒聲說道:“生老病死這都是昊天安排給人類的命運,如果夫子沒有離世,自然不需要我們多擔心,然則如果夫子離世,你們一定不能把長安城和帝國的安危交到寧缺手中,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也要把那個陣眼搶回來。”
王景略依舊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黃油紙傘並沒有完全隔絕他的傾聽,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樞處想從那名小侍女手裡得到什麼東西。
“爲什麼您如此堅持?”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許世眯眼回憶往事,臉上深刻的皺紋就像是被雨水衝涮過的黃土般溝壑畢現,聲音微啞說道:“因爲書院曾經出現過一個軻瘋子,我不想世間再出現一個寧瘋子,但凡是瘋子都有可能讓整個大唐替他們殉葬。”
說完這句話,老將軍劇烈地咳嗽起來,痛苦地咳嗽聲迴盪在空曠的房間裡,就像是戰場上漸趨破毀的戰鼓發出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艱難地重新直起身體。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靜地看着下首的弟弟,認真地傾聽他的解釋,忽然間他的眉頭痛苦地皺了起來,急忙用手帕掩在脣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間。
“我並不清楚老將軍爲什麼震怒,就算是爲了當年與顏瑟大師之間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不過天樞處和南門觀去問那個小婢女,倒不是針對寧缺或者是書院,關鍵在於那些事物太過重要,總不能流落在宮外。”
親王李沛言沒有注意到皇帝臉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認真解說了半天卻沒有聽到榻的方向傳來聲音,不免有些惴惴,繼續說道:“那個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筆齋與她相處這麼久,我總覺得這件事情裡透着份詭異。”
他擡起頭來看着皇帝陛下認真說道:“被皇兄訓斥教誨之後,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明白我大唐立國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應西陵之邀入宮傳話,卻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並無惡意,據天樞處眼線回報,甚至神殿有意讓那名小婢女繼承光明神座之位。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寧缺的侍女,如果日後她真能繼承光明大神宮之位,對帝國總是有好處的。”
“那也得看寧缺那小子願不願意。”
皇帝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揮乎看意李沛言退下。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着地面那些光滑可鑑的金磚,再映照出幽靜寢宮裡的華美擺設,便構成了數百幅好看的深色畫幅。
皇帝陛下看着榻前一塊金磚裡的那盞瓶梅,脣角露出一絲笑意,然後彎着腰聲劇烈地咳嗽起來。此時親王已經出宮,宮中再無旁人,身爲一國之君終於不再需要壓抑自己,所以咳嗽聲顯得格外痛楚或者說痛快。
金黃色的帷幕微蕩,皇后娘娘端着藥湯走了出來,緩緩坐到他身旁,伸出豐腴的手臂輕拍他的後背,溫婉說道:“把藥喝了吧。”
大唐宮中這對夫妻,實在是數千年來皇朝帝后裡的異數,他們感情深厚無間,自前皇后病逝之後便生活在了一處,再也沒有分開,如今皇宮裡甚至沒有別的嬪妃,無論飲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處,宮裡的太監宮女們早已經習慣帝后之間的相處方式,所以喂藥這時節早就已經遠遠避開。
皇帝接過藥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藥湯,皺眉說道:“喝了這麼多年真有些膩了。”
皇后勸道:“這可是院長的吩咐,陛下必須要喝。”
皇帝無奈嘆了口氣,接過藥湯一飲而盡,然後抓起手帕胡亂擦了擦嘴。
皇后接過手帕收進袖中,手再從袖裡抽出來時,掌間便多了一塊青葉糖,動作極嫺熟喂進皇帝嘴裡,看來這些年她經常做這樣的獎勵動作。
皇帝含着清涼的糖塊,半側靠在皇后的懷裡,愜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說道:“這種日子真是舒服,給個皇帝做也不換。”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聲來,說道:“當皇帝了還這般貧嘴。”
說話時她輕輕捶了皇帝一下,然後順勢變威拍背替他順氣。
皇帝笑着說道:“不能貧嘴?所以我說給個皇帝做也不換。”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稟報,眉梢微挑大笑說道:相比較起來,聯倒確實有些羨慕寧缺,那廝比聯幸運能隨夫子學習,又可以隨意貧嘴,如今看來便是他身邊那個小婢女也比我身邊的女子要強上不少,至少不會天天逼他喝藥。”
聽着寧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無語。
皇帝坐直身體,看着她說道:“雖說聯對衛光明那老所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寧缺那婢女居然有機緣成爲他的傳人,實是令人驚歎,有機會時你召她進宮,看看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異之處,順便也安撫一下,畢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驚嚇,寧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會說什麼,但心裡肯定會有想法。”
皇后點頭應下,輕聲說道:“我來安排。”
皇帝看着她一如往常般溫婉的模樣,忽然說道:“讓諸葛自己請辭吧。”
皇后正在輕拍他的後背,聽到這句話右手微僵,天樞處諸葛無仁,向來對她逢迎有加,這在宮裡從來都不是秘密,然後她繼續拍背,平靜說道:“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土陽城那邊,朝廷已經去書訓斥,無謅調兵乃是大罪,卻不知夏侯這次準備如何向聯解釋。”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愛自己的兄長,除了沉默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皇帝看着她緊緊抿着嘴脣的模樣,輕輕嘆息一聲,說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橫亙世間與昊天兩不相見,最是倔強厲狠,你從當年到現在都這般倔強,更何況是他?只怕夏侯這次依然不願意退。”
皇后娘娘擡起頭來,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會修書去勸他。”
皇帝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說道:“親王殿下說不解軍方因何震怒,在我看來,只怕是朝野間很多人開始警惕書院,誓惕夫子離去之後的書院,陛下當注意這股暗流。”
在欽天監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評鑑之前,大唐御書房裡,經常能夠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審閱奏章的畫面,在那之後,李漁公主與草原金帳單于定親的典論壓力讓皇后娘娘變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處理過國事,但在與皇帝陛下私下相處時,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爾會發表些自己的意見。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子的意見,因爲他知道她有這種能力,搖頭微笑說道:“聯不會警惕書院,事實上在聯看來任何學不會完全信任書院的唐人,都沒有資格坐到帝國的最上層,因爲那說明他們完全不瞭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於許世……”皇帝眉頭微皺,對於這位勞苦功高的軍方重將,他實在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他對國忠誠,數十年間不知立下多少功勳,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來越重,也不知還有多少日子好活,將死之人看待這個世界難免會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裡帶着幾抹憂慮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笑說道:“你還年輕,我們的孩子還小,所以你不應該那般灰暗。你要記住如果沒有夫子和書院,我們便不可能在一起,而書院對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對我的重要性,我絕對不會懷疑或者猶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後她微側身子,趁皇帝沒有留意時從袖中取出先前塞進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細審看沒有看到血漬,臉上的笑容才變得真正開心起來。
她曾經是魔宗聖女,現在是大唐帝國的皇后,然而她現在認爲自己只是深宮裡的一個普通女人,不願意去想別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平安快樂就好。
“書院入世會讓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護大唐爲終生使命的軍方將領,因爲他們第一次發現世間有武力很難解決掉的威脅。”
“但對於長安城裡另外一些人來說,書院入世是他們寶貴的機會,因爲他們可以藉助書院的力量或者說態度,來爭取一些他們沒有把握拿到子的東西。”
公主府的烏檐殘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臺,臺間擱着個銅火盆,李漁靜靜看着火盆裡的炭火,開始對皇子李琿圓認真講述一段還沒有發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