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四爺很愕然很糊塗,他不明白爲什麼在刀鋒及體前的那瞬間,自己握着刀的右手腕處忽然生出一陣劇痛,那種痛是一種燒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確到無法控制,所以他纔沒能捅穿自己的心窩。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間只隔着那麼窄的一道縫隙,桑桑那小丫頭懷裡抱着的棉褥怎麼能塞得進來?
因爲震驚惘然於這些問題,他竟是忘了阻止長安府衙役把桑桑帶走,直到那些人走出臨四十七巷他才清醒過來,有些惱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頭,咕噥着罵了幾句髒話,一屁股坐到了老筆齋門前的石階上。
“麻煩四爺幫忙盯着牀下的東西還有天井裡那兩個甕,可不能弄丟了。”
桑桑臨走前留下了一句話。所以他決定在桑桑回來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階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離開一步。
…………天啓十五年的第一天,長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緩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椏間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縫裡也能稍駐,但落在單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間化成爲水漬。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漬,把懷裡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顯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腳邊,被雪水弄髒了可不好。
整座長安府寂靜無聲,沒有師爺出來示事,沒有通判召喚下屬問案情,一應官員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間裡,便是三急也寧肯繞遠路,不肯從園門前過。
事實上先前官員甚至沒讓她進衙,讓她站在府前石階下侯命。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風雪裡,站在肅穆衙門前,不知惹來了多少民衆旁觀議論。
長安百姓最是膽大,連皇帝宰相都敢罵,更何況是區區長安府,一時間府外不知響起多少污言穢語,甚至長安府漆黑的大門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跡。
官員們迫於無奈才讓桑桑進了長安府,卻依然不肯問話,只讓她站在園門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雪間,看上去十分孤單可憐。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着她,想着先前齊四爺抽刀自殺那幕畫面,他總覺得有些詭異,難道說這個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強者?可當時巷中的天地元氣確實沒有絲毫變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後自失笑了起來,心想這小侍女與書院有些牽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爲此纔會想的太多了些。
緝拿老筆齋的小侍女回軍部審問,弄清楚她與光明神座之間的真實關係,以釐清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國受損,這是鎮國大將軍許世親自下的命令——然而窩藏逃犯畢竟屬於司法範疇,神聖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寫明禁止軍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軍部纔想着讓長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國的罪名把她送到軍部。
王景略已經把名帖和鎮國大將軍親筆書寫的執信送進了長安府深處,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來說句話,滿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帶走。
然而長安府尹上官楊羽大人的病似乎愈發重了。
師爺愁眉苦臉看着王景略,說道:“大人從昨天中午開始發燒,傍晚時分便昏迷不醒,至此時滴水未進,太醫院來了兩位老人,也完全沒好法子。”
王景略厭惡看了那名師爺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裝昏扮死,別說太醫院的御醫,就算是西陵神殿賜來神丹,也沒辦法讓他從牀上爬起來。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時才能視事?”
“其實……依卑職看來,若軍部想要問那小侍女什麼事情,也不見得非要帶到軍部去問,說實話長安府上上下下誰都不敢擔這事,您儘可以在這園子裡問。”
“窩藏逃犯……唐律裡可沒寫軍部可以以此問案。”
“只是私下問問又不是衙裡的正式詢查,無礙的。”
王景略揮手讓那名師爺離開,沉忖片刻後緩步走到園前,看着那名站在微雪間的小侍女,看着她微黃髮絲上的雪花,微微皺眉問道:“冷不冷?”
桑桑抱着厚厚的棉被,真沒覺得冷,搖了搖頭。
王景略從衣服裡取出幾份文書,擱到桑桑抱着的棉被上,逐頁翻開指着上面的字跡,介紹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門乃龍虎山一脈,大唐天樞處登記在冊,如今在軍部任職,依照唐律,我有權力向你問話。”
鎮國大將軍許世毫無疑問是大唐軍方第一人,便是這樣的大人物詢問一名小侍女,也必須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爲這名小侍女身後的書院背景,而是因爲他要表現出來尊重唐律的態度,並且讓書院看清楚這個態度。
王景略跟隨許世在南疆征戰時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將軍孤拐強硬的個性,加上大唐帝國尚武,軍方地位特殊,所以他並不擔心書院的反應。
“那個老人曾經牽涉到十幾年前長安城的一椿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卻在老筆齋裡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問你……”
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詢問,因爲他發現桑桑把頭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沒有聽自己問題的想法,更沒有回答問題的意思。
他微微厭煩說道:“你只是一個婢女。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爺,甚至書院會替一個婢女出頭,我不想爲難你,只要你能說清楚自己與那位老人之間的關係。”
桑桑擡頭看着他,說道:“我不能說。”
王景略微異說道:“爲什麼?”
桑桑說道:“小時候少爺警告過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問出的問題。”
王景略不知該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園內響起一道平靜而充滿威嚴感的聲音。
“小姑娘,有些問題是你必須答出來的。”
一把黃油紙傘出現在長安府,傘面上有細碎的雪花。
說出這句話的不是傘下的道人,而是傘畔一身絳衣的某位官員。
王景略微微皺眉。以往在親王府做客卿時,他對朝廷裡的強者沒有太多瞭解,那個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顏瑟大師的身份,如今他已經是朝廷裡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輕而易舉地認出了這兩人的身份。
一身絳衣的官員是大唐天樞處的最高官員諸葛無仁,撐着把黃油紙傘的道人則是國師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這樣兩個人同時出現,足以代表朝廷裡的修行者。
王景略沒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許世大將軍,朝廷里居然還有別的人對這個黑瘦小婢女感興趣,敢感興趣,難道他們不知道老筆齋的主人是誰?
諸葛無仁看着王景略微微點頭致意,說道:“本官不知道軍部要查什麼案子需要詢問此女,不過我們倒確實有些緊要事情需要問她。”
大唐天樞處是帝國管理修行者的機構,與軍方及昊天道南門的關係都極爲密切,主官諸葛無仁向來極爲神秘,傳聞這名官員根本不會修行。
王景略此時確實沒有從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氣息,然而卻愈發警惕。不會修行的官員,能夠把朝堂和軍中那麼多強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國本身的力量之外,這種人毫無疑問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黃紙傘,看着王景略輕聲解釋說道:“我與諸葛大人去了臨四十七巷,才知曉這個小婢女已經被王先生帶到了長安府,所以便過來了。”
王景略道:“不知諸葛大人要問什麼問題。”
諸葛無仁冷漠說道:“自然是你不能聽的問題。”
王景略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負手於身後緩步向外走去,說道:“最好快些。”
…………嘩的一聲,黃油紙傘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開,隨着傘面蓬散,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也隨之籠罩住長安府這片園子,外界的聲音頓時變得微弱起來。
桑桑擡頭好奇看了黃油紙傘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傘。
何明池以爲小婢女在擔心什麼,溫和笑着解釋道:“只是隔音而已,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問你,你照實回答便好。”
諸葛無仁盯着桑桑的眼睛,語氣陰惻問道:“顏瑟大師和光明神座同歸於盡之前,世間只有你在那座山頂,我想問你的是大師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這位官員的語氣很是冷厲,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皺眉,大概是在想寧缺師弟既然是天樞處的客卿,你爲何對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強硬?
桑桑看着官員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那輛馬車是顏瑟大師留給我家少爺的。”
諸葛無仁帶着厭憎和惱怒情緒厲聲喝斥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那個。”
桑桑完全沒有被對方的模樣嚇住,非常認真地回答道:“無論是馬車還是別的任何東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給我家少爺的,所以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諸葛無仁深深吸了口氣,冷漠說道:“然而有些東西太過重要,就算是當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爲那件東西干係着整個大唐帝國的將來。”
何明池撐着黃紙傘沉默不語,他非常不贊同天樞處的舉動,但他必須承認諸葛大人這句話很正確。長安城這座大陣庇護大唐國祚綿延千年,它的陣眼無論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間,流落在一個黑瘦單薄的小侍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