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旁衆人一片唏噓感慨,寧缺和桑桑在角落裡撥着碟中的鹹菜絲,默默聽着,喝稀粥的聲音也很唏噓。他對那位曾靜大人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但對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卻是記憶深刻,至於這場家鬥鬥到宮裡去的大戲,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論對錯,反正這些事情與他也沒關係,他更關心的是大夫府對面的情況……
“和曾靜大人相比,那位林光遠將軍就算是倒了血黴……這話也不對,丫的敢叛國謀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過府裡……那些人真是可憐。”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鹹蛋,就着那抹滋味飲了口便宜的蓮花白,嘖嘖嘆息道:“你們都沒親眼見過,我那天剛好在,將軍府裡殺聲震天,人頭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響,那血啊……從大門下邊漫了出來,真是慘啊。”
“我不是想替那個賊人說話,只是這世上的事情有些時候想起來、琢磨起來確實挺不是滋味,當時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幾個官員和宣威將軍交好,可事發之後硬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將軍說話,事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識看了看飯館四周,看了看門外的街道,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過城門郎黃興嗎?他是宣威將軍從邊塞帶回來的裨將,結果首告將軍叛國的就是他,要問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人投靠了親王殿下,現在混的好着哩!”
“還有當年那位昭武校尉,據說現在也挺不錯,也不知道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宣威將軍府裡的人頭,如果想起來又是啥感覺。”
……
……
筷尖蘸蛋黃就酒,雖然慢但還是會吃完,酒桌旁的長安閒人們把家中悍妻規定的每日蓮花白份額喝光,便結束了閒嘮,笑着拱手告別。
寧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張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醃白菜的邊緣都被風吹的幹捲了起來,卻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
“少爺,你和將軍府究竟有什麼關係?”桑桑看着他認真問道。
寧缺笑着回答道:“自然是有關係的。”
“我是問……什麼關係,不是問有沒有關係。”桑桑認真地糾正道。
寧缺沉默片刻,漸漸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道:“可是這關係不能說啊。你現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說出來,朝廷會把我們一起砍頭的。”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說笑話,搖頭說道:“少爺,你這是在說廢話。”
“在我大唐,廢話害死的人可不比蠻人殺死的人少。”寧缺笑了起來,回答道:“有時候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就不能說,因爲一說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們說的時候,那我們就一直說廢話好了。”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拾起木筷,捲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盤鹹菜和兩碗冷粥間來回,猶豫着接下來該用什麼打發時間。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了飯館,這個男人身材很瘦小,長相很普通,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黑,黑糊糊的臉像是用了多年的鐵鍋底,比桑桑還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見比自己還要黑的人,忍不住擡頭好奇地看了兩眼,又覺得這樣顯得有些不禮貌,正準備收回目光時,卻驚訝地發現這個黑瘦的年輕男人竟朝着角落走了過來,她身體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後握着了黑傘的中段。
黑瘦男人並不是衝着他們來的,徑直坐到與他們相鄰的桌邊,伸手要了幾個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鬆了些,沒有注意到這名黑瘦男人正和寧缺相背而坐,距離極近。
黑瘦男人走進飯館的時候,寧缺並沒有認出他來。畢竟當年在燕境山林裡相遇時,他們的年紀都還很小,對方叫他小寧子,他叫對方小黑子,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寧缺已經變成了少年,對方也已經變成了氣度沉穩的青年人了。
寧缺挾起一筷子鹹菜放進嘴裡,噗哧噗哧嚼着,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幾下,才發現是自己最不愛吃而桑桑最愛吃的醋泡青菜頭。
“看來這些年混的不錯嘛。”他忍着笑意說道。
桑桑的筷子剛伸到醋泡青菜頭的碟邊,臉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爺今天怎麼轉了性子和自己搶這東西吃,忽然聽到寧缺的問話,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在問那個剛走進來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邊。
黑瘦男人肩頭微微抽搐兩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說道:“怎麼也沒你混的好啊,就你這缺德玩意兒居然也能通過書院的初核,居然還把當年那個小丫頭騙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媽缺德啊……說起來她好像不認識我了。”
“七年前她纔多大點兒,她又不是我這種生而知之的天才。”寧缺端起粥碗沒好氣迴應道:“趕緊說正事兒,當年殺我全家的那些雜碎你究竟幫我查到了幾個?還有屠你全村以及後來幫着夏侯遮掩的傢伙你又查到了幾個?”
黑瘦年輕人回答道:“當年首告林光遠叛國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誰,不過裡面那幾個出來作供把這案子釘成鐵案的傢伙,就不是那麼清楚了。只查到有兩個傢伙八年前就出了獄,還在長安城裡,說起來很妙,這兩個人現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寧缺沒有回頭,沉默思考,黑瘦年輕人卻忽然回頭過來,蹙着眉頭說道:“爲什麼要背對背坐着?爲什麼寄信要轉那麼多彎?你這個傢伙從哪裡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總覺得咱倆像敵國奸細在碰頭?”
寧缺無可奈何捂額嘆息,看着他那張黝黑樸實的臉,說道:“**的不是說現在奉軍部令在什麼幫派搞臥底嗎?我哪裡知道你們這些臥底這麼不專業。”
黑瘦年輕人嘿嘿笑着,張開雙臂說道:“管他俅的臥底,這麼多年總要看看你和桑桑變成什麼模樣纔是。”
寧缺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雙臂,在這間破飯館的陰暗角落裡和對方擁抱了一下。
黑瘦年輕人叫卓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朋友。
他們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兩個人只用了講述兩個故事的時間便決定成爲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離。
因爲他們的人生道路有一個相同的目標:殺死夏侯。
或者還有那位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