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在穿山越嶺的那一邊,她在長安城裡安靜地等待。
同是寒冬,寒意的濃淡卻不相同,好在黑夜還是那樣公平,遮住天棄山脈時也遮住了長安城,深冬的臨四十七巷裡,老筆齋再次迎來了一個尋常的夜,小小庭院裡,桑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自己指尖那團潔白的光芒,微黑的小臉被照耀的光明一片,柳葉眼愈發明亮,彷彿在想念某些東西。
老人微笑看着他,雙手籠在袖中,身上那件棉襖比從前乾淨了很多,花白的頭髮也被梳的很平滑,模樣依舊普通,無法讓人相信他就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
前些天長安城裡落了幾場小雪,今夜雪止雲散天地清朗,黑漆漆的夜穹上綴着千萬顆星辰,平靜看着大地上的建築以及建築裡的人們。
神輝漸漸在細細的指尖熄滅,桑桑擡頭望向天上的星星,認真問道:“老師,神術感知操控昊天神輝,昊天神輝就是陽光,那爲什麼星光也可以?”
老人把手從棉襖袖筒裡取出來,準備講解數句昊天真義。
桑桑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眯着柳葉眼看着夜星,蹙着眉尖繼續說道:“難道說天上的這些星星就是無數顆太陽?只不過它們離我們太遠,所以看着小一些暗一些,修行神術時感受到的氣息纔會比白天要淡很多?”
老人感慨想着自己是在修行神術三年之後纔想到這點,自己新收的女徒兒卻如此早便發現了,不由生出喜悅驕傲失落微酸諸多複雜情緒:“從道理上講應該是這樣,但十幾年前我曾經看過一眼星星的模樣,覺得和自己想像的並不一樣。”
桑桑收回目光不再仰望星空,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認真問道:“老師,修行是通過操控天地元氣操控兵器打人,我們修神術該怎樣打人呢?”
老人笑着搖了搖頭,心想徒兒竟是一心念念不忘用神術打人,真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事情讓她如此執着,輕聲說道:“昊天神輝最爲澄靜,爲天地間所有元氣之始之本,但它卻又最爲狂暴,因爲它可以將天地間所有事物盡數淨化爲虛無。”
一片枯葉飄到桑桑的膝蓋上,她看了一眼葉上殘留的雪痕,輕輕用手撥開,看着老人繼續認真問道:“昊天神輝靠什麼淨化世間一切物?像燒柴火那樣?”
沒想到小姑娘會用柴火煮飯來比喻神輝淨化,老人啞然失笑。
然後他認真解釋說道:“你可以把神輝想像成無數極細微的小顆粒,肉眼根本無法看到這些小微粒的具體模樣,這些微粒可以發光,可以擁有近乎無限的速度,然而一旦以近乎無限速度進行傳播時,它們便會失去所有威力。”
“神輝力量的傳播更像是湖水的盪漾,波浪裡蘊含的力量便是它的威力所在,但你的比喻沒有錯,只有當神輝裡的微粒開始劇烈震盪摩擦出非世間所能出現的劇烈高溫時,纔會展現出它獨有的淨化世間一切物的威力。”
老人看着桑桑若有所神的小臉,停頓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神術是一種很強大的能力,然而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任何想要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必須要有與之相配的品德,必須內心純淨透明無一絲陰穢,持光明觀,如此纔會不被反噬。”
在他的眼中,桑桑從髮絲到腳趾都無比干淨透明,也正是因爲這一點,他纔會像發現寶藏般逡巡臨四十七巷多日,認爲她就是昊天賜給自己的機緣。
此時老人如此凝重述說着光明觀,便是擔心日後若自己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女徒會被世間黑暗遮蔽雙眼,被塵埃矇昧心靈,變得不再透明。
庭院裡有一口井,井旁水桶裡是剛剛提起來的水,星光滲進去卻無法停留。
桑桑搖頭說道:“透明沒有顏色,而無論是陰穢還是光明,它們都是顏色。”
老人沉默無言,緩緩品味着女徒的這句話,竟覺得很有道理,隱隱約約間,他發現這種說法纔是對的,感慨想道大概只有真正透明的人才會領悟到這點吧。
桑桑繼續認真說道:“少爺以前教過我,力量就是力量,本身沒有任何善惡之類的屬性,不要相信任何有關先天善惡的說辭。”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疑惑,只有肯定和理所當然的相信,神情微異,心想那個少爺倒似乎是個有趣的人物。
這些天他在老筆齋裡,通過桑桑聽到了無數那位少爺留下的廢話或者是警句,他有些好奇那位少爺究竟如何才能養成那等現實而肯定的理念,又有些感慨於那位少爺的幸運,竟能讓桑桑如此無道理的信任並且依賴。
“既然你對神術威能比較感興趣,那讓我們來嘗試一下。”
老人微笑伸出食指,指尖出現一團光焰,神聖潔白的光焰沒有任何溫度,然而下一刻庭院便被幹灼的氣息籠罩,光焰裡的高溫開始散播。
“我們首先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如過往這些天一樣,感知然後凝練天地間的昊天神輝,然後以敬畏心意請求神輝在光芒之外散播它的熱與威能。”
那團潔白的光焰從老人指間飄落,落在先前被桑桑自膝頭拂落的冬葉上,嗤的一聲輕響,冬葉上的殘雪痕跡和葉片本身瞬間消失無終,連一絲青煙都沒有。
桑桑看着這幅畫面,低頭靜靜思考了片刻,然後擡起頭來,學着老人先前的模樣伸出自己的食指,圓融可愛的光焰生於指尖,光焰中蘊着恐怖的高溫。
老人看着她指尖上那團光焰,雖說這些天已經從這個小女徒處感受到了太多震撼,蒼老的眼眸裡依然難以抑止地涌現出驚歎和喜悅滿足的神情。
看一眼便能凝結昊天神輝,再看一眼便能運用昊天神輝?
老人被贊爲繼千年前那位傳奇人物之後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是世間距離昊天最近的那個人,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這樣,千年之前那人也做不到。
桑桑看着自己指頭上的那團光焰,小臉上流露出猶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她望向竈房,看着竈下的木柴和竈上的水鍋,想想先前準備燒水來着,柳葉眼驟然一亮,輕輕一彈便把指尖的光焰彈進了竈眼裡。
那團圓融的光焰飄進竈眼,輕輕落在乾柴之上,只聽着嗤的一聲輕響,乾柴瞬間被點燃,開始熊熊燃燒,不過片刻功夫,水鍋裡便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蒸氣。
飄進竈眼裡的光焰沒有把乾柴燒成青煙,說明桑桑凝結的神輝無論在精純度和威力上離真正的神道強者還有難以逾越的差距,然而她的小臉上沒有絲毫挫敗情緒,反而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想着沒有浪費乾柴也沒有浪費指尖的烈火,真好。
然後她說道:“老師,水已經熱了,可以洗碗了。”
老人站起身來,有些笨拙地捲起厚厚的棉袖,向廚房方向走去,心想幸虧今天吃的是清湯魚丸面而不是雞湯麪,碗上應該沒有沾太多油,應該會比較好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