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的字深刻入石,帶着劍尖留下的鋒銳意味,縱橫森然其上。
寧缺看着碑上這一行字,眉梢緩緩挑了起來,他沒有發表什麼感慨,就這樣沉默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一言不發離開,避着腳下的凌散白骨去旁邊看了看。
他圍着無字碑繞了幾圈,最後又繞回石碑之前,重新擡頭沉默望向碑上,挑起的眉梢彷彿要飛起來般,指着碑上的文字微笑說道:“我小師叔寫的。”
莫山山曾經聽老師講過魔宗山門毀於某位前輩高人之手,然而不知因爲什麼原因,那位前輩高人的姓名並沒有流傳開來,她曾經猜測會不會是那位在世間驚鴻一瞥便消失不見的書院前輩,也沒有什麼證據。
今次深入荒原來到魔宗山門,一路所見寧缺神情有異,尤其是在塊壘陣裡的那番跪拜,讓她愈發堅定自己的猜測,此時終於從寧缺口裡得到證實,卻依然還是覺得有些震驚難言——單劍毀魔宗,那位前輩當年究竟強大到怎樣的程度?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薄紅的雙囘脣抿成一道線,沉默片刻後,她看着寧缺漸飛的眉梢和疏曠神情,輕聲問道:“你看上去似乎很得意驕傲。”
寧缺誠實地點了點頭。爲了化解碑文帶來的精神衝擊,先前他去四周看了看,發現那些死去的魔宗強者骸骨上殘留的氣息依然強烈,尤其是那些白骨的硬度竟似超過了一般的鋼鐵,不由更是震驚,如此衆多的魔宗強者在小師叔浩然劍前,竟像遇陽春雪般不堪一擊,由此可以想見,小師叔當年的境界實力多麼恐怖。
在書院後山通過二師兄等人的間接反應,寧缺早就知道小師叔肯定是世間第一流生猛之人,然而他還是沒有想到小師叔竟然生猛到了這種程度,難道說他當年闖魔宗山門的時候已經破了五境,超凡脫俗成就了聖人王囘道?
身爲書院二層樓弟子,擁有這樣一位小師叔,實在是沒有道理不感覺得意驕傲。
不過得意驕傲不能當飯吃,寧缺和莫山山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魔宗山門,爲的是天書明字卷還有小師叔留下的氣息,站在石碑前沉默觀看追思片刻後,他們繼續向殿內行去,他感受到小師叔的氣息便在石碑後的殿裡。
魔宗正殿依舊恢宏雄偉,看似簡單的石樑架構,繪上那些繁複的油彩畫面,便自然顯露出幾分神聖感覺,寬敞通道兩旁樹立着幾百尊石制雕像,雕刻着很少能在中原諸國看到的奇異神魔,各自猙獰沉默。
通道漸趨幽深,卻依然乾燥毫無一絲溼意,好在當年荒人建造此間時,通風采光的設計格外精巧,寧缺二人向裡面走了數百步,依然還能以目視物。
隨着深入魔宗正殿,那道令寧缺親近動容感沛的氣息愈來愈濃,漸要變成某種實際存在,他沉默望着前方,不知道稍後會看到什麼,天書明字卷還是魔宗的秘密,無論是哪一種都好,他只希望不要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
通道里的屍體也越來越多,在轉彎處,白骨甚至多的疊加在一起,變成了一座小山,寧缺扶着莫山山行走其間,看着牆壁上越來越深的縱橫劍痕,想像着當年在此間發生的血腥戰鬥,不禁心生悸然。
魔宗正殿通道盡頭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這房間原本應該極爲寬敞,但如今一座白骨及乾屍堆成的小山佔據房間正中央,所以顯得極爲擁擠狹小。
“當年究竟死了多少人。”
莫山山怔然看着面前的骨屍山,下意識裡輕聲感慨了一句,她的小手有些發涼,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做爲神殿客卿書聖的親傳弟子,她對魔宗向來沒有絲毫好感與同情,然而今日一路所見,便是連她都有些不忍去想魔宗當年的絕望。
寧缺看着那座白骨幹屍堆成的小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不知道小師叔當年爲什麼要滅魔宗,但我想他總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
就在這個時候,那座白骨山的深處,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
“人世間很多時候,有很多事情,其實並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因爲那些原因和理由,如果換一個角度去想,往往都是癡妄。他當年爲什麼要這樣做,現在可以給出無數種解釋,但真實情況是,那年他就這樣來了,然後這樣做了。”……
……
這房間本來只有沉默的白骨幹屍山,無言的石牆劍痕,幽靜的彷彿不在人世,於是這道忽然響起的聲音雖然微弱,卻非常清晰。
這道聲音很輕微,很虛弱,透着股中正平和之意,在寧缺和莫山山的耳中卻不止清晰,更像是一道雷霆,而這自然和幽靜環境無關。
青翠山谷消失在莽莽天棄山脈深處已有數十年,那面大明湖不現於世已有數十年,水落石出才能現的魔宗山門也已與世隔絕數十年,在世人的認知猜測中,這裡早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二人所見也是如此,只有白骨劍痕寂廖曾經,哪裡能想到這裡居然還有人活着!
寧缺震驚無言,以最快的速度把莫山山拉到自己身後,然後挽弓搭箭,用自己最強大的武器,對準了那座白骨幹屍堆成的小山。
仔細望去,他才發現白骨幹屍堆成的小山裡有一個人。
那個人很老,老到頭髮早已落光,牙齒也已經落光,只有兩縷極長的白色眉毛在臉上飄拂,快要垂到他乾癟的胸前,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極舊的僧衣,僧衣早已破爛如縷,絲絲絮絮就像眉毛般掛在身前。
那個人很瘦,瘦到胸腹下塌四肢細如柴枝,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肌肉與脂肪,嶙峋的骨頭外面包着一層薄薄的皮,尤其是深陷的眼窩看上去就像兩個黑洞,極爲恐怖,但偏生眼窩裡透出的眼神卻是那般的慈悲溫暖。
除了那些薄緊已經喪失彈囘性光澤的皮膚,這位老僧與身周的白骨幹屍根本沒有什麼分別,所以他坐在白骨山堆裡很難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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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根很細的鐵鏈穿過老僧如破鼓般的腹部,另一頭釘死在身後的堅硬牆壁上,數十年前的鮮血早已變成了黑色,塗在那些絲絲縷縷的僧衣上。
這幅畫面很詭異,畫面中的老僧很恐怖。
寧缺手指微顫,險些鬆開弓弦一箭射將過去,莫山山緊緊捂着嘴脣,險些驚叫出聲——如果不是因爲這名形容枯瘦恐怖的老僧的目光是那般慈悲溫暖的話。
“你是誰?”
寧缺緊扣着弓弦,瞄準着白骨山間的老僧,緊張問道。
這裡是與世隔絕數十年的魔宗山門,忽然出現這樣一位老僧,實在是難以理解,這名老僧老瘦成這般模樣居然還活着,也已經超出正常人的思考範圍。而任何超出常理難以理解的事情,一般都蘊藏着極大的兇險。
“我是誰?”
老僧緩緩擡起頭來,穿過腹間的鐵鏈叮叮作響,大概是帶動體內痛楚,枯瘦如鬼的骨臉上現出一絲痛楚,深陷眼眸內目光依舊溫暖,卻帶出了幾分惘然追憶之意。
過了很長時間,老僧眼眸裡忽然現出一絲明悟之意,牽動脣角鬆如疊紙的皮膚,露出一絲難看的微笑,說道:“我是一個自縛之人。”
“我當年做過一椿極大的錯事,引爲終生之憾,所以我用鐵鏈將自己鎖縛於此地,發誓用盡餘生超度這些亡囘魂,企盼能以此贖罪一二。”
鐵鏈穿體而過,老僧無論說話還是極細微的動作,都會讓他顯露出幾絲痛苦,但他虛弱的聲音以及眼神,依然那般平靜慈悲,令人感覺如春風一般。
寧缺看着這名枯瘦如鬼,氣如春風的老僧,怔怔問道:“贖什麼罪?”
鐵鏈叮叮再次響起。枯瘦老僧微笑看着身周的白骨幹屍,艱難地伸出手指自身前一根白色腿骨邊緣緩緩撫過,說道:“贖殺人之罪。”
“殺人之罪?”
老僧看着他平靜說道:“我二十歲始入佛門,後成佛子,自以爲慈悲爲懷,將以佛光普度衆生,哪裡料到卻有滿地白骨因我而生,這便是我的殺人之罪。”、
寧缺聽懂了這段話,卻聽不懂這段話,魔宗山門滿地白骨屍骸,傳說中都應該是小師叔劍下亡囘魂,一路看劍痕縱橫以及無字碑上那行大字,當年真相應該與傳說相去不遠,爲什麼這名枯瘦老僧卻說這是他的殺人之罪?
“你……認得我家小師叔?”他問道。
老僧像長輩看晚輩一般看着二人,溫和問道:“軻瘋子是你小師叔,那你就是夫子的弟子了,那麼這位小姑娘又是誰?”
寧缺和莫山山感應到對方的善意與信任,甚至還有那麼一抹被寵溺的溫暖感覺,下意識裡報出了自己的身份。
老僧輕聲感慨說道:“我本以爲此生便在漫漫贖罪日裡度過,不會再見到任何人,沒有想到能再見到故人之後,如此說來,難道說魔宗山門開了?”
然後他看着寧缺不解說道:“你便是這一代的書院行走?看你應是十幾天前剛破境入得洞玄,境界怎會如此之低?難道書院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緊接着,老僧又望向莫山山感慨微笑說道:“枯坐骨山,山中不聞晨鼓暮鍾,不知歲月漸逝,我覺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覺,居然小王也有傳人了。”
寧缺知道自己是書院歷史上最差勁的天下行走,被對方點明難免還是有些羞惱,但想着這名老僧枯坐魔宗山門數十年,稱小師叔爲軻瘋子,喚書聖大人爲小王,想必是輩份奇高的世外高人,自不好意思跳將起來對罵。
只是,這枯瘦老僧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