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書院的當然

宋國都城廣場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爾能夠聽到幾聲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類的喘息,而是戰馬的鼻息。

某人傳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因爲距離的緣故,顯得有些飄忽,彷彿來自上蒼,聽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隱約能捕捉到女人、石頭、罪過、炊餅、鹽巴這些有些古怪的詞語,很快便被戰馬的鼻息噴散,融入寒冬的空氣裡,再也尋不到任何痕跡。

真的沒有痕跡嗎?自然不是,聲音進入人們的耳中,會在心上留下痕跡,隱藏在廣場四周街巷裡的西陵神殿神官執事,還有那些執着鋒利兵器的宋國騎兵,臉上的神情有些異樣。

呼吸聲漸漸加重,來自數百匹待命的戰馬,來自數千名隨時準備出擊的神官執事和士兵,在幽靜的街巷裡漸漸匯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計劃裡,稍後這些全副武裝的人們便會衝出街巷,衝向那片靜寧的廣場,用手裡的兵器將那些孽賊殺死,把那個故弄玄虛的傳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滅的第一個大高潮。

只是……那些臉色鐵青的神官、那些臉色漠然的執事、那些臉色蒼白的宋國騎兵們,其實都有些不理解,爲什麼會有這麼多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願意繼續聽那名瀆神者傳道。爲什麼聽那人傳道時,那些新教的信徒們站着或是坐着,難道他們不應該跪着嗎?

爲什麼?

道殿終於傳來了動手的命令,隨着沉重的城門關閉聲響起,宋國都城變成了一座死城,誰都無法離開,那些膽敢無視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衆,都將被逮捕,至於那些新教的傳播者,那幾名瀆神者,自然會被馬上殺死。

從海岸線拂來的風也漸漸寒了,吹不動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漸漸積起,隨着整齊而恐怖的腳步聲,城市漸漸變成一片潔淨又肅殺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後這些白雪便會被血染紅。

鐵槍撞擊着盔甲,戰馬急促的呼吸,騎士冷漠的眼眸,空氣裡清楚的金屬味道漸漸變成血腥的味道,廣場四周響起無數震驚而恐懼的呼喊,人們知道神殿一定不會允許新教就這樣傳播下去,但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場信仰之爭一開始就顯得這般鐵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們,被西陵神殿的執事們帶領騎兵強行向某個角落驅趕,蹄聲亂如驟雨,到處都能聽到鐵棒敲打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到處都能聽到民衆慘號的聲音,自然最多的還是哭聲。

恐懼而絕望的哭聲。

鮮血在人羣裡拋灑,冷厲的喝斥聲不停響起,鐵槍和刀鋒的亮光不停響起,然後有更亮的光響起,那是劍光。

人羣裡,二十餘名南晉劍閣弟子同時拔劍,繼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劍,以一往無前之勢斬破那些降臨到人間的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隨之稍斂,然而隨着騎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門強者加入戰鬥,場面變得越來越混亂。

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領着自己的部屬,突破了劍閣弟子的攔截,向着廣場深處突進,他們的眼中沒有那些哭喊着四處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臺上那個神情平靜的男人,只要能夠殺死那名瀆神者,這些新教信徒誰還會繼續相信那些荒謬而邪惡的論說?

看着場間不停流血的民衆,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親,看着白髮蒼蒼滿臉恐懼的老者,葉蘇眼中流露出極深沉的哀慟,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殺來的神殿騎兵,他同樣憐憫哀慟。

陳皮皮走到臺上,準備帶着師兄離開這裡,離開南晉後的逃亡旅程中,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經歷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後一天了。”

葉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後擡頭望向不停飄落雪花的天空,說道:“只是,老師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逃亡旅途裡,曾經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漸漸消失,陳皮皮說道:“沒到最後,就不是最後。”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嚴肅,他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疲憊的深處卻是毫不猶豫的堅定,只有這句話才表明他依然還是當初的陳皮皮,他相信正確的,並且願意爲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寧缺這樣的夥伴敬佩的是,面對再絕望的局面,他依然樂天。

“不一樣了。”

葉蘇不再看天,望向廣場四周越來越多的騎兵,還有那些境界強橫的道門強者,平靜說道:“今天陣勢太大。”

“就憑這些人,還攔不住我們離開。”

陳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幾名越來越近的騎兵統領,還有那些殺意盈天的神殿騎兵,說道:“他們馬上就要死了。”

數年前,他曾經身受重傷,雪山氣海被桑桑鎖死,已經是個廢人,根本不是今日場間任何一名神殿強者的對手。

但他說的很平靜,很理所當然。

當然,就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然而就在說出這句話後,他神情微變,因爲他看到人羣漸分,一位少女正緩步向木臺走來——南海少女小漁,他曾經的未婚妻。

曾經驕傲而強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強大,但驕傲已經完全沉進她的骨子裡,她穿着神袍,氣息沉靜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強者,那些劍閣弟子根本無法讓她的腳步停下,再堅硬的劍,遇到她的雙手,都會變成廢鐵。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腳步,靜靜看着那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着不可阻擋的神殿騎兵向前突進。

她看着葉蘇,眼神很複雜,有些佩服,有些畏懼,有些厭憎,有些輕蔑,她知道這位道門歷史上最傑出的叛徒之一,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陳皮皮,眼神非常複雜,卻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一名騎兵統領縱馬來到臺前,勢若奔雷,刀鋒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線驟然明亮,挾起無盡天地元氣斬落。

如果還是當年,那兩名男人都可以很輕鬆地接下這一刀,甚至大概會無視這一刀,葉蘇和陳皮皮是二十年裡道門最響亮的名字,無論葉紅魚還是隆慶,都沒有資格與他們相提並論。

這兩個男人是道門真正的天才,而現在他們已經叛出道門,或者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昊天奪走了他們所有的修爲。

那名騎兵統領就是這樣想的,他擁有洞玄上境的修爲,得刀上符意相助,這一刀已經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殺兩個廢人如何殺不得?

便在這時,一根鐵棒從天外飛來,就像是一座小山。

騎兵統領的刀便撞在了這座小山上,戰馬根本無法停下,於是接着他的身體也撞到了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鐵鑄的,撞不動,任何試圖去撞的人,都會變成粉末,騎兵統領的刀變成了粉末,他的人變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戰馬也變成了粉末,帶着金屬光澤的粉末和血紅色的肉粉,在廣場上轟的一聲散開,混在一起開始散發一股詭異的光澤。

嘈雜而混亂的戰場,在這一刻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正向着平臺衝鋒的神殿騎兵,拼命地拉動繮繩,那些正在廝殺的執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望向聲音起處。

煙塵漸斂雪復落,不管是什麼粉,落在地上與積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視線變得清明,一道嬌小的身影出現。

獸皮在寒風裡微微顫抖,就像她頰畔那幾縷細細的髮絲,她從地上抽出鐵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漁看着那道身影說道,脣齒間彷彿有火焰在幽冥裡燃燒,然後她望向陳皮皮,眼神很深,滿是悲傷與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你再敢這麼看着他,那麼我一定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小漁聲音極爲寒冷:“憑什麼?”

唐小棠說道:“幾年前在桃山就說過,他是我的男人。”

她說的很理所當然,就像陳皮皮先前那般理所當然。

當然,這依然還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他雖然出身道門,擁有最尊貴和天才的血統,她雖然出身魔宗,擁有最邪惡和霸道的血統,但終究他和她都是書院的人。

廣場上一片死寂,只有傷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聲。

看着站在一起的陳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漸漸平靜下來,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裡?觀主還在桃山上等你。”

她問陳皮皮。

陳皮皮很認真地解釋道:“寧缺曾經說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是金風,她是玉露。”

小漁微微一怔,有些悽傷說道:“果然好詩。”

陳皮皮看着她微笑說道:“其實……寧缺接下來的說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說要的就是長長久久,要天長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們的最後一天。”

“你應該清楚,這是誰的意志。”

“我父親?我不認爲他的意志就一定會得到執行。”

“這是昊天的世界,觀主執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沒有人能改變。”

“我是他兒子,師兄是他的弟子,我們或者真的沒有能力改變他……但我想,這個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誰?”

“寧缺。”

陳皮皮很認真地說道:“那個傢伙,就連昊天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說我父親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遠在長安,他不敢出城,便改變不了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情。”

小漁靜靜看着他,然後舉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廣袖緩緩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陳皮皮說道:“不準看。”

陳皮皮瞪圓雙眼說道:“我只是有些震驚,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嗎?怎麼現在變這麼白了?”

不應該說笑話的場合說笑話,那是因爲緊張。

小漁舉起右臂,西陵神殿騎兵再次準備發起攻勢。

陳皮皮說相信寧缺能夠改變這一切,其實並不是真的相信,只是習慣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擡面子。

他望向葉蘇,確認了一個事實。

“師兄,看來你真的得道了。”

“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你能夠預知未來。”

“嗯?”

“你剛纔說……這是最後一天。”

葉蘇微笑說道:“這是我的最後一天。”

陳皮皮說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場間局勢,唐小棠不會懼怕少女小漁,劍閣弟子們的劍光依然淒厲絕然,應該能夠保護他們撤離。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後了。

因爲今次是觀主的意志。

那個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師,是他的父親,他們很清楚,那個男人是怎樣的強大,怎樣的可怕,哪怕對方像他們兄弟二人一樣,如今也是雪山氣海俱毀的廢人,但動念間,亦能顛覆天地。

除了面對夫子,觀主永遠不會出錯,今天出現在宋國的絕對不是隻有這些,肯定還有人準備做最後的收割。

氣氛先是壓抑,然後隨着陳皮皮的沉默,和那些傷者的呻吟聲,漸漸變得陰森恐怖起來,雪落之勢都變緩了些許。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葉蘇看着場間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緩聲說道:“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隨着這句話,雪落驟疾,宋國都城上空的雪雲卻裂開了一道縫隙,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層金邊。

場間的新教信徒,看着這幕畫面,震驚無語,然後紛紛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着數座不起眼的建築,有個小院,隆慶皇子站在院中,負着雙手,聽着牆外傳來的聲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堆着數十垛乾柴,這些乾柴很乾,給人很聖潔的感覺,沒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應該會很高。

……

……

(居然寫出來了,真出乎我的意料。)(。)

第86章 入魔(十一)第33章 書院的當然第83章 那些誰都不明白的事第281章 霜降第241章 撕紙第49章 一道白煙第99章 兩大名帖的誕生夜第128章 書院裡的天才們第153章 長安城的敵人第33章 書院的當然第132章 何時第229章 你又在哪裡?第90章 滅佛(上)第93章 渭,無所留第152章 修佛(中)第20章 秋風秋雨殺閒人(下)第101章 最快的劍,最慢的人第102章 鐵劍,木劍,一念間第118章 貪第83章 夜宮靜第113章 楊二喜和他的同伴們第53章 我要看見太陽第59章 深淵底,潭水畔第158章 咔嚓!咔嚓!第26章 有道,便能上道第237章 斬草第67章 大明湖開第52章 斬塵緣第82章 舊書樓第117章 棋盤的那頭第151章 起步第151章 起步第102章 那些經脈不通或者盡碎的傢伙們第147章 書院之直第158章 咔嚓!咔嚓!第182章 荒人的腳踩在草原上(上)第128章 土陽城中,黑毫如血第112章 晨鐘驚心,有佛光再至第120章 明月當空(上)第97章 月有圓缺,人有老病第114章 荒原沒有新鮮事第57章 兩個人的戰鬥第114章 書院大師兄第91章 同一個夜第111章 一聲輕噫,粉墨登場第167章 此間的師兄師姐們(下)第128章 闢地(上)第44章 暮光下,拖着車,牽着馬第64章 問天(上)第39章 賀蘭山缺第179章 千萬刀第91章 同一個夜第65章 無數雙手第96章 今夜無人入睡第190章 府中燈如豆,扶拐笑披風第208章 憑什麼不服?(下)第31章 青山不得出第52章 神袍揮展第265章 街頭論道第115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第214章 借劍(上)第273章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第五 卷神來之筆慈航的船無理的佛第179章 後山的師生和金蘭樹第120章 青峽來襲第108章 真好看第63章 箭指人間第134章 影子與鐘聲第36章 貫心肝,靜容顏第13章 臨別惘然第152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第34章 橫行沼澤的嘎嘎第68章 不知勝之敗之開心第67章 雪海拾魚及遺第192章 這裡是人世間第41章 彼之道,好久不見第50章 書院算天(上)第88章 一些小事第117章 棋盤的那頭第140章 看長安(上)第166章 我以長安戰無敵(下)第292章 你死以後第3章 勺子,何時見勺子第228章 有閣無牆第96章 雨中小鎮第61章 曾經黃河滔滔第32章 昊天的影子第39章 難道我會說假話?(下)第128章 書院裡的天才們第136章 桑桑眼中無血第150章 見佛第5章 桑桑的病第25章 海雨天風,往來不獨第88章 一些小事第221章 小樓傳說(上)第76章 黑色閃電以及弓弦的奏鳴第42章 借光明一瞬第268章 傳道第96章 雨中小鎮第72章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