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折府後宅一處院落前面,黑壓壓的人羣聚集在這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時有人加入進來,讓人羣越來越是龐大。
濃郁的‘藥’香從院落裡飄出老遠,院落裡不時跑出人來,傳遞着消息,人羣中不時能夠隱隱聽聞到壓抑的哽咽聲,悲傷和凝重的氣氛瀰漫在人羣當中。。。。。。。
是的,大秦重臣,鎮北大將軍,前太子少保,折木清,輝煌如史詩般的一生在景興四年秋日,終於漸漸走到了盡頭。
院落不遠處的一處‘花’廳當中,羽林中郎將趙石靜靜坐在椅子上,來的太急,也只回府略略梳洗了一番,形容之間,自然算不得整潔。
而廳中也並非只他一人,還有宮中來的一位太監總管,禮部‘侍’郎大人也在百忙之中‘抽’身而出,趕了過來,滿臉是汗的一口口灌着茶水,手有些抖,看上去有些緊張焦灼。
陪着他們幾個人的則是已經被削職爲民的折木河,這位因牽連進奪嫡之爭,而在七年前的慶陽兵變當中,爲平息朝野爭議,而成了替罪羊的折家另一位大將軍,楞仲的望着廳外,神‘色’衰敗,彷如得了老年癡呆的普通老人般,絲毫也沒有陪客的自覺的坐在那裡。
但其他幾個人此時哪裡顧得上計較這些?都不時將目光投向廳外,等候着那突如其來,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趙石一路趕回來,又在這裡等候了一個多時辰,卻沒有多少不耐,折木清就要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些錯愕,更讓他不解的是,折木清說要見他,那位初見之時,威嚴而又堅毅的老人,在臨死之前,不想見親近的兄弟,疼愛的子侄,不趁着還有**氣兒,向心腹之人‘交’代遺命,卻只要見他,一個可以說毫不相干的後生小子,讓他不由有些費解。
他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有千般的念頭等着他去一一實現,但大將軍折木清這個名字代表着什麼,他還是清楚的很的,大秦軍中第一重臣,與楊感一文一武,支撐起大秦天下數十年,如今雖已年邁,權柄也遠非當年可比,但在大秦軍中的威望依然不作第二人想,這樣一個人臨死相召,他想不來都不成。
不過來雖來了,但要說有多悲痛,多惋惜,甚或是有多榮幸,那就扯淡了,人總歸是要死的,誰也逃不脫,只要不是自己的血‘肉’至親,不論是大將軍,還是販夫走卒,在他看來,都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於,大將軍讓他不得不跑上一趟,旁人卻多數沒這個權力罷了。
在等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瞧着魂不守舍,如喪考妣的折木河,他心裡甚至惡意的在想,折家並非不可替代,大將軍折木清也是如此,大將軍折木清一去,替代折木清的,甚或是折家的又將是誰?或者,以那位陛下的‘性’情,折木清這樣的人還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兩個?就算出現了,還能不能像折木清一般,得個善終?
他的目光也瞟向廳外,瞅着折府那連綿不絕的屋宅,以及那來往匆匆的僕從,折家在京師的子侄陸續趕來,有的甚至連官服都沒來得及脫掉,來的人都靜靜的肅立在院落外面,嫡系的一支自然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外面是庶出的,旁支的,輩分高的,輩分低的,看似隨意,卻次序井然,一絲不‘亂’,漸漸的,隨着得到消息的人越來越多,院落外面觀望的人也越聚越衆。
當然,這其中除了折家子弟之外,也就是廳內幾個人是親自前來,其他的不過都是派人過來探問消息的,, 不過人生一世,臨到了來,能驚動如許多的人,也算沒白活,也許過得幾日,長安就要迎來一場盛大的葬禮了吧?趙石心下輕輕喟嘆了一聲。
不過這等感慨也只是一閃而過,接着便想,折大將軍這個時候要見他,到底是爲了什麼呢?不是要‘弄’出一副託孤的戲碼來吧?
接着便暗自搖頭有些自嘲的否了,折家如此大族,根基深厚,豈會要他一個外人小子來幫扶什麼?那到底是爲了哪般,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浮想聯翩之際,那邊院落的‘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等在‘門’邊的人涌動了一下,幾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圍着他,在低聲問着什麼,他只是不停的搖頭,然後說了兩句什麼,那邊幾個老者不由都轉頭向‘花’廳方向望了過來,中年人趁機脫身,除了幾個老者,其他人就算心急想知道里面的消息,卻沒人敢於在中年人身前放肆,立即紛紛讓路。
中年人走的很急,大步出了人羣,往‘花’廳方向趕了過來。
瞅見他急急而來,廳中幾個人紛紛變‘色’,折木河更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趙石三個人也起身向那邊看了過去。
“家父醒過來了,請得勝伯過去。”中年人氣也不喘一口,進了‘花’廳,便急急道。
其他幾個人都身子一垮,心也隨着鬆了下來。
趙石微微點頭,眼前這中年人他也見到過,叫什麼不清楚,卻知道此人是折木清幼子,在兵部爲官,官好像不大,如此而已。
趙石也不多話,隨着他徑自出廳,穿過人羣,進了院落。
院落不小,院子裡卻已擠滿了人,這纔是折木清這一支嫡出的子孫們,匆匆一瞥,怕不有幾十號人,卻比外間安靜的多,見到趙石隨中年人進來,都眼巴巴瞅着,卻沒人說話。
沒在院中停留,徑直進了裡面,裡面還是院落,不過人就少的多了,只幾個三十多歲,最年長的也不過四十左右的折家子弟候在這裡,見趙石進來,卻是紛紛拱手爲禮,卻不多話。
閒話少說,進了正房,立即有折木清次子上來客套了兩句,幾個一閃華貴的‘女’人在旁邊悄聲哭泣,三個御醫院的太醫中出來一位,悄聲提點,“中郎將大人,進去之後,只聽着就是,大將軍。。。。。。已時日無多,順着些就好。”
“大將軍的病情。。。。。。。。”趙石試探的問了一句。
那邊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低聲道:“老朽等無能,大將軍舊患發作,已是。。。。。。回天乏術了,現在只靠着老參吊着,這次醒轉過來,‘精’神到好。。。。。。不過恐怕。。。。。。。。”
趙石微微頷首,只看院子內外的情勢,估計也就在這幾日了的,不然折家內外也不會如此。
也不多做猶豫,在幾個人注視當中,一條簾子,已經進了臥室。
臥房當中,還燃着香料,夾雜着濃郁的‘藥’味兒,味道可夠人受的,許是得了吩咐,沒別的什麼人,只一‘婦’人伴在‘牀’邊,也不知是折木清的夫人還是妾室。
而統領千軍萬馬,戍守大秦邊塞三十餘載的鎮北大將軍折木清安靜的半靠在‘牀’頭,虛弱的蒼白爬滿刀瘡處處的臉頰,本來寬大非常的骨架雖遮掩在被褥當中,但也能看得出,瘦的很是厲害。
英雄遲暮,病骨支離,只一雙稍顯渾濁的眸子還殘留着些不怒而威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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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十四歲隨父從軍。。。。。。。。。父親那年曾雲,將軍百戰死,沙場十年歸。。。。。。。。大丈夫從軍報國,不求揚名於世,但求馬革裹屍還。。。。。。。。語出不詳,乃有預兆。。。。。。。那一年,西賊犯邊,‘精’兵強將,我軍勢窮,家父率衆奮勇趨前,斬西賊貴戚,提首而還,遂退西賊,然。。。。。。。。家父身披數十瘡,得勝之時,血盡而歿。。。。。。”
“痛失慈父,回想折家歷代宗祖,多折於西北戰陣,餘憤恨滿‘胸’。。。。。。。。誓於西賊血戰到底。。。。。。。承明十一年,大軍西征。。。。。。。餘年十七歲,隨軍西向。。。。。。三十萬大軍,盡我大秦熱血男兒。。。。。。餘力請爲大軍鋒矢,然以年紀不準,滿心不甘。。。。。。。。”
“承明十二年,大軍糧草斷絕。。。。。。西賊漫野而來。。。。。。終於不可收拾,狗賊任得敬軍前反叛,投了西賊,數十萬大軍一朝間土崩瓦解,遺屍遍野,十不歸一。。。。。。”
“餘率殘部血戰而歸。。。。。種大將軍戰死,程將軍戰死。。。。。。。兩位大將軍,四位副將,四叔,五叔,還有二哥,六弟。。。。。。都沒回得來,韓燧韓將軍爲我徵西大軍第一悍將,回來的時候,卻也斷了一條胳膊,人也只剩下了一口氣。。。。。。。”
“那一戰,慘啊。。。。。。。。延州兵馬盡付一炬,幾乎成了空城。。。。。。。諸將驚慌失措,殘兵敗將,各執己見,爭執不休。。。。。。。”
“餘率部歸來。。。。。。。。憤恨難當,借折家威勢,斬殺‘欲’棄城而逃之將校十數人,其中僥倖逃回來的折種兩家子弟五人。。。。。。其後多有詬病老夫冷血無情,但那等時候,卻哪裡容得有半點心軟。。。。。。。餘。。。。。從不後悔。。。。。。。。”
“待得各路人馬回來,其中有人還想奪我兵權。。。。。。餘狠下心來,又殺百餘人,這才鎮住了軍心。。。。。。。。不過最終也只數千兵馬罷了。。。。。。。。西賊乘勝而來,驕狂不可一世,卻終在延州城下吃足了苦頭。。。。。。。。。”
“圍城半年。。。。。。餘隻率衆死守不退。。。。。。。那一戰啊。。。。。延州城內城外,幾成赤壤,屍骸遍佈,烏鴉漫天,你。。。。。。見過那等地獄景象嗎?餘見了,而且還是那地獄中殺的最兇最狠的一個。。。。。。。。哈哈,殺的痛快,老子根本就沒想活着,自然比旁人兇,別旁人狠了。。。。。。但終究是活了下來,之後西賊再瞅見老子的戰旗,無不聞風喪膽,未戰先怯上三分。。。。。。。。。。”
“可惜,那一戰過後,西夏人再不敢大舉而來,我大秦。。。。。。卻也再沒力氣西進了。。。。。。。”
“一晃已是這許多年過去。。。。。。。那許多同袍的屍骸還躺在西征路上,餘卻只能眼睜睜瞧着,不甘啊。。。。。。。。。”
“餘一生征戰,卻只有那一戰,說起來讓人自豪自傲,卻又憤懣不甘。。。。。不甘心啊。。。。。。真的讓人不甘心。。。。。。”
“若有朝一日。。。。。。。。城頭,上一炷。。。。。。拜祭。。。。。。英靈。。。。。了了餘。。。。。一生之願。。。。。。。”
之後言辭,斷斷續續,已是不知所云,老人眼睛也慢慢閉上,再未睜開。。。。。。。
出了臥室房‘門’,趙石心裡終於起伏‘激’‘蕩’,不能自己,原是一生心結,臨終只想找個人來傾訴罷了,既沒什麼天大的好處,也沒什麼臨終授命。。。。。。。。。。
身後房中傳出哭聲,外間的人立時一擁而入,接着哭聲大作,趙石抿着嘴‘脣’,佇立良久,這才恭恭敬敬的向着房‘門’方向,抱拳一禮。
這一拜,拜的不僅僅是房中那已經逝去的,一生勇烈的老人,還有那份相惜之情,那些話沒對旁人說,更沒對子侄兄弟說,卻偏偏叫來了他,顯然,在老人心目之中,他這個後生小子的份量可不如他想的那般輕。
一禮過後,趙石也不再多留,徑自出了折府。。。。。。。。。。。
景興四年秋,鎮北大將軍折木清逝,爲大秦這個欣欣向榮的秋天添上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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