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霧散,川中本就溼漉漉的天氣更是好像沾滿了粘腥的水汽,順着人的衣服,將雨後的寒意帶進人的骨子裡。
“呸……”
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狠狠的吐了口唾沫,然後又不由自主的打了激靈,罵了一聲娘之後,才扯着脖子喊道:“都他孃的出來出來,今天這一段要是修不好,老子吃鞭子,你們也別想落好。”
放眼望去,這一段二十餘里的棧道上都是秦軍兵卒在搬石鋸木,努力修復被燒燬了的棧道,此處是處於大軍必經之路上,蜀軍在此放了一把大火,將棧道燒了個七零八落,雖然道路主體並無法燒燬,但一些地方連接處的木架子卻難逃此劫的,大軍便也於這崇山峻嶺之間被阻了下來。
據嚮導說,別處還有些小路可以通行,最近的一條便是羅川小道了,但大軍主帥吳寧思索再三,又親自去瞧了瞧那條小道,最終決定派八百人過羅川小道,以擊敗守於棧道出口的蜀軍,而秦軍主力不動,靜等棧道修復完畢。
大帥一聲令下,限期十五日修復棧道,於是便也苦了軍中這些將士以及臨時在川中徵調的民夫,這些秦川漢子對這裡的天氣已經恨之入骨,入夏之後,三日一場小雨,五日一場大雨,尤其是這山林之間,雨後更是冷的滲人,棧道旁往往便是懸空百餘米的峽谷峭壁,腳下又是溼滑不堪,一個不慎,便有生命之憂的。
這不,十日過去,已經有數十人在峭壁上摔的血肉模糊,屍骨無存。不過相比較歷年來川中開鑿整修各處棧道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來說,這點子犧牲着實不算什麼,便是秦軍將士對這樣的慘劇也是視若不見,多數還要在心裡嘀咕上兩句,這些傢伙的命真是不好,沒能死在戰陣之上,反而在這裡出了岔子,出了對這該死地天氣詛咒不斷外。卻無多少真正的怨望之心。
那些徵調而來的川中民夫卻是根本無動於衷,每年川人勞役,多數都是用在棧道之上,死在棧道上的人是數不勝數,這纔剛死了幾個?自是不必太過在意,再說還有銀子拿,可比往常出勞役要強上許多了。
再加上秦軍入蜀以來,雖不能說是秋毫無犯。畢竟大軍征戰,這裡和蜀軍打上一大仗,那裡接上一小仗,軍人們殺紅了眼,哪裡會管你是百姓還是軍兵?只要出現在戰場附近。被戰火波及那是難免的。
不過秦軍軍紀卻是嚴明,軍中專門爲此戰勘定了七律五十四斬,其中爲免軍兵燒殺搶掠所定製的規條就有二十六條之多,行軍路上。自然便少有騷擾川中百姓之舉,不過大軍行進的路上,許多川中百姓還是舉家逃入山中,川中之官吏反應更是讓人目瞪口呆,大軍還遠在百里之外,不論郡府,還是官吏大小,盡皆蜂擁而走。有些抵抗也是一鼓而下,並不能遲滯大軍行程一丁半點。
“大人,莫不成咱們就這麼給賊寇賣力氣?”
“莫不如咱們晚上翻山走了便是,他們也追不到咱們。”
幾個精壯的川中漢子悄悄聚在了一起,七嘴八舌地嘀咕着,爲首的是一個年近四十許的中年漢子,這時卻是一抹臉上的汗水,眉毛一立。
“一羣龜兒子。說啥子咧。瓜娃子們沒個見識,你們小命有幾條?渾身長了毛。也飛不過弓箭去,老漢還要留着這條性命回家種地咧……”
“大人……”
“別跟我瞎綽綽,唉,俺是哪門子的大人了?官老爺們不賣力氣,俺們本鄉本土的,不知道往哪兒走咧,纔跟蟊賊們拼一拼,要跑俺早跑了,哼,俺就想咧,跑到哪裡官老爺們還不是一個模樣?
你們瞧瞧人家身上穿的個什麼,手裡拿的個什麼,這先不說,就說咱們後面那些龜兒子運上來地刀吧,刀把子都爛了,老漢領着你們百多人上去,瞅瞅現在還剩下幾個?你們一直問老漢怎麼沒死,老漢當時一刀劈在人家身上,人家沒事,自家的刀到先捲了脖子,要不是老漢靈光,當即跪在地上就沒起來,這一腔子的血就得灑在地上咧,你們幾個瓜娃子都給老漢老老實實的幹活兒,當官兒的不賣命,憑啥子讓俺們將命搭上?”
“大人,您也是官咧……”
“呸,捕快啥子時候也是官咧?”
這個中年漢子名叫劉昌,興州西縣人,秦軍進攻興州,敗蜀軍八千,刺史劉夢德心膽皆落,率兵退守西縣,未幾興慶府城陷落,劉夢德掛冠而逃,蜀軍不戰自潰。
劉昌乃西縣捕快,縣令,主簿,縣尉都逃了個乾淨,只餘下些鄉兵和捕快都是本鄉之人,於是共推劉昌爲首,一面助鄉里老幼往山裡躲藏,一面緊守縣城待援,秦軍來地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脫走,又聽聞秦軍殘暴,燒殺搶掠無所不爲,衆人知道難以倖免,卻是起了拼死之心。
守城一戰,秦軍只一個衝鋒便拿下了低矮的城牆,百多鄉兵和十餘捕快多數戰死,剩餘的卻是被秦軍虜獲,本打算解送於後,正趕上蜀軍燒燬棧道,他們這些人便被拉來修復棧道了。
劉昌在這些人中間素有威望,這番話一說,其他人便不吭聲了。
劉昌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他知道手下這些年輕體壯地小夥子們的心思,心裡也是苦笑,這些瓜娃子各個以爲自己是長阪坡的趙子龍呢,那麼多人死在眼前都不知道怕字怎麼寫,秦人打過來了,人人家這架勢,蜀國怕是要亡了,不過只是換個官府管着罷了,犯不着這個時候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老劉,老劉。趕緊過來。”不遠處,一個一身皮甲的秦軍隊正使勁揮着手,秦人的強調聽在劉昌耳朵裡是分外的彆扭。
“來咧,來咧……”臉上瞬間浮起恭順之色,一路小跑着跑了過去,“您有啥子事情吩咐?”
“跟我來。”年輕的秦川漢子板着一張臉,揮手道。
“咋個事咧,不是要帶俺去砍了頭吧?”劉昌陪着笑臉。這個秦軍隊正是看押他們地,這些日子過去,劉昌到也知道,秦軍看上去一個個身體壯健,都是一副凶神惡煞地樣子,但到也不若傳聞中那麼兇殘暴虐,也沒有生食人肉的習慣,他這心裡也是後悔。當初若是立馬降了,也不會死上那麼多人。
“我們大帥要見你,老劉,你可想好了,別嬉皮笑臉的。衝撞了我們大帥,神仙也救不得你。”
劉昌心裡大吃一驚,心裡有些發悚,暗歎倒黴。要說秦軍入川以來,可是捉了不少蜀吏,官兒比他大的多了去了,怎麼會找到他一個小小的捕快頭上來了呢?
到了地方,才知道想的差了,二十幾個神色委頓,低頭耷拉腦的川中漢子並排站在那裡,老少皆有。身上衣服雖然破爛,卻還能瞅見幾個人身上官服地式樣,官階最高地一個還是別駕,卻都老老實實站在那裡。
在這些人面前,一羣頂盔貫甲,身子一動,戰裙甲葉便鏗鏘作響的高大漢子圍着中間一人正在商量什麼,劉昌心裡稍安之餘。在這些一看就是秦軍將軍地人身上掃了兩眼。心裡暗自咂舌,這種鐵凱在川中已很少見到。一個是川中氣候太過溼潤,保養不易,再一個川中平靜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哪個將軍願意穿着這麼一身出去招搖。
不過這些秦人穿在身上,這味道就是不一樣,一個個身形彪悍,膀大腰圓,腰畔的橫刀拍擊着鐵葉子,身子一動便發出金鐵交鳴之音,威風煞氣立馬便流露無疑,不過這些鐵傢伙穿在身上,怕不有三四十斤重吧?這些秦人果然強橫,一個個卻都行若無事一般,就衝這一點,多數都生來矮小的川人便很難比得了。
身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劉昌打了個趔趄,趕緊鑽入人堆之中,身旁正是那個還穿着別駕官服的傢伙,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這個傢伙還是將身上弄的闆闆整整,要不是官帽沒了,身上的官服也破破爛爛地盡是窟窿眼兒,露出裡面藏青色的內襯,不然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兒,這時看劉昌一身又是泥巴又是水的,連個人模樣都沒有,臉上立即浮現出厭惡之色,高高揚起腦袋,做不屑一顧狀。
劉昌憨憨一笑,心中卻是暗罵,個龜兒子的,平日就知道指手畫腳,如今還來嫌棄咱,啥子事兒都敗在這些龜兒子的手裡了。
“大帥,從這裡出去,就是利州,金山寨東北二十餘里處,有小漫天,稍後,有大漫天寨,都處於摩天嶺下要道之上,應有蜀軍重兵把守,大小漫天寨之間,便是深渡,羅川小路便能到此。
如今蜀將王海據金山寨以爲策應,必使部將緊守大小漫天寨,此三處要隘,皆是居高臨下,若要強攻,士卒損傷恐怕要重地多,畢竟王海也是蜀中大將,其部將都曾隨理國公趙方征伐過南蠻的……。”
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是這些人中間唯一沒有穿着戰甲地,一張黝黑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面容有些老相,這人卻是個商人,秦軍入蜀,過西縣,克三泉,勢如破竹,軍中除了一些內衙密諜之外,嚮導卻也不愁,不過像眼前之人般對川中風土人物瞭如指掌的卻少之又少。
這人自稱行商於秦蜀邊境,爲求一官半職而來,到了吳寧帳下,大略問了一問,卻是對答如流,很有些見識的,於是便被留在帳下參議軍事。
在他身旁,頻頻點頭的便是秦軍兵馬大元帥吳寧了,四十多歲的樣子,身體已經微微發福,但一頭黑髮卻是油光鋥亮,臉膛白淨,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開闔之間,幽然生光,卻是沒有一絲的老態。
聽着這個自稱叫於方地商人說話,眼中波光閃動,幽深難測,也不知是喜是怒,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於方後背處卻是有些發寒,越加小心的躬着身子,心中也是早已凜凜然,也在秦軍中呆了不少日子了,但這位大帥的心思他卻一點看不清,雖是行軍打仗,事無鉅細,也都能參與,但卻一點沒有受到信任的感覺,尤其是這雙彷彿能看穿人心的眼睛,每每相對,便讓人心生懼意的。
“我等入川以來,就沒碰見過能打仗的蜀軍,什麼大漫天小漫天地,大帥,只要給末將百人,末將一定將王海地人頭給您提來。”
“彭將軍這話也對也不對,蜀軍確實不堪一擊,但想要帶百人破重兵把守之要地,卻是有些過了,大帥,末將願率麾下一千兵馬前去奪寨,這個頭陣若是打不下來,末將願受軍法處置。”
“羅子明,你好,又跟某搶功勞,要不咱們當場比試一下,誰贏了就是誰去。”
“無賴子,誰怕了誰?你放馬過來就是……”
一見這兩位大帥的心腹愛將又鬧起了意氣,衆將都是偷笑,並不插言。
果然還是吳寧擺了擺手,將臉一沉道:“休要胡鬧,眼前地趙方乃是大敵,將你們輕敵之心都給本帥收起來……”
說到這裡,卻是呵呵一笑,“既然你們兩個想要立功,那本帥就把功勞給你們,彭嵐山……”
叫彭嵐山的大漢一臉的驚喜,斜着眼睛瞅了身旁的對頭冤家一眼,這才得意洋洋的大聲道:“末將在。”
“我給你百人,你在這些人中挑幾個機靈的,等棧道修好了,帶他們出去詐寨,寨子一開,不論如何,一定要給我守住寨門……羅耀。”
“末將在。”
“你帶一千兵馬,隱於棧道之中,一旦彭嵐山打開了寨門,你要火速帶兵殺出……
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奪下小漫天寨,不得停留,立即驅趕敗兵往大漫天寨,順勢奪寨,不成,退下來便是,本帥帶兵隨後便到,你們兩個謹慎些,若有遲誤,軍法從事。”
“末將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