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邊喃喃的叫着“九哥”,一邊慢慢地朝澹臺冠玉走去,用手指描繪着對方的臉廓,一眉一眼,具是記憶中九哥的模樣,只是棱角更加分明,神色更加淡漠,以往還可以時常看到的溫和笑容,如今盡已經消失了。
小風”哇”的哭出聲來,緊緊抱住了澹臺冠玉,一切的隱忍,一切的強撐,在看到九哥的時候都煙消雲散。
澹臺冠玉冷硬的表情在此刻才柔軟一些,他輕輕拍了拍小風的肩膀,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小風驀地止住了哭聲,擡起頭看着澹臺冠玉,瞪大了眼睛:“一直?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一直都知道我沒死?還跟着我,卻不出來和我相見?”
澹臺冠玉看着她炸毛的樣子,不禁失笑:“並不是,當初裴先生把你帶走時,我不在安良,也不知道你還活着,直到去年清明回安良拜祭,看到了你,才知道你並沒有死,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一直跟着你的。”
小風驚訝道:“你說你不在安良?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難道提早知道會有那一場劫難?”
澹臺冠玉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他道:“不光我知道,父親也知道,他早就知道楊承嗣勝利在望,可他寧願舉族殉國也不願意逃走或者投降,父親可以做得到爲樑朝生,爲樑朝死,可我卻做不到,早在楊承嗣攻佔安良之前,我就離開了家,我不願意做那個家的犧牲品。”
小風指着澹臺冠玉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你的意思是說,父親錯了?”
澹臺冠玉眼神銳利:“他難道沒錯麼?阿貞,你就是太聽父親的話了,纔會變成這樣,父親讓裴先生把你救出來。不就是想讓你復仇麼?現在你也如他所願,變成一個滿心算計,滿肚子陰謀詭計,除了復仇和光復澹臺氏。什麼也不知道的傀儡!”
“我不許你說父親的壞話!”小風暴怒:“你根本就不懂父親的心思!在當時的情況下,即便父親有本事力挽狂瀾,滅了楊承嗣,那又如何呢?朝廷昏庸!蕭氏族人盡亡!到時候推舉誰做這天下的霸主?父親是不願意自己做皇帝,他不願意讓澹臺氏忠心耿耿,流傳了上百年的名聲毀在他的手裡,所以他選擇了自我毀滅,只有澹臺氏被打敗了,楊承嗣纔會建立一個新的王朝,讓朝廷灌注新鮮的血液。重新成長成一個開明的朝廷,正是因爲我懂父親的意思,所以我不管心裡如何絕望,我都告訴自己要活下去,我支持李成璧。又何嘗不是這個意思?”
澹臺冠玉冷笑:“你的脾氣簡直和父親一模一樣!又臭又硬!李成璧若真的是天命所歸,即便沒有你,他也能做皇帝,他若是沒那個本事,即便你機關算盡,他依舊做不了皇帝!”
小風憤怒的推開了澹臺冠玉,澹臺冠玉的語氣緩和了幾分。道:“剛纔還抱着我哭,現在就跟我吵架了?”
小風氣道:“是你先說那些混賬話的。”
澹臺冠玉道:“那好,我不干涉你奪取天下,你也彆強拉我入夥,我救你純粹是因爲你是我的妹妹,你如果自己選擇走上那條路。也無可厚非,我也不會攔着你。”
他打了個呼哨,那羣狼,嚎叫着又奔向遠方,澹臺冠玉拍了拍小風的肩膀。想要離開,卻聽小風在他背後道:“九哥,你是個懦夫!”
澹臺冠玉轉身苦笑:“是,我是個懦夫!我沒有你那樣扭轉乾坤的勇氣,因爲我試過,所以知道其中的艱難,爲了達成目的,你會迫不得已放棄很多東西,那會讓你感覺十分痛苦,而且會對自己一直堅守的目標產生懷疑,一步步走下去,只會使自己變得面目全非罷了。”
小風忍着眼淚道:“我不怕,我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個地步的。”
澹臺冠玉輕輕一笑:“是麼?你到長安後,你利用果毅,利用赫連卓,利用李成璧,利用譚誠和樂雅,到了高昌,你又利用了曲伯雅,你敢說,你心中沒有一點愧疚?你對他們,都是問心無愧的麼?你現在不是和曲伯雅如膠似漆的?如果將來有一天,曲伯雅成爲你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你會停止前進,還是毫不猶豫的殺了他?我想答案你自己心裡明白。”
小風眼淚落了下來,她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就像九哥所說,她利用了一切她所能利用的東西,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從七歲那年,家破人亡,她的心中就只剩下仇恨,她要報仇,要復興澹臺氏,她只能這麼做!
如今,這一切都被九哥鮮血淋淋的撕去光鮮的外表,露出裡面不堪入目的真相,叫她情何以堪。
澹臺冠玉嘆了口氣,摸了摸這個年紀最小,卻是最聰明的妹妹的頭髮:“阿貞,不管你做什麼,都要記住一句話,要問心無愧,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離開家,做了澹臺氏的叛徒,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問心無愧罷了。”
小風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拽住了澹臺冠玉的袖子:“九哥,我求求你,留下來幫幫我,幫幫我!”
澹臺冠玉堅定的搖搖頭:“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能保護你,卻不願意幫你,不過我答應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小風抱住了澹臺冠玉,哭的越發厲害:“九哥,九哥!”
西風颯颯,吹動着小風的衣衫,她在源源不斷的淚水中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關於九哥的那番話,也關於自己的心事。
她回到高昌時已經是晚上了,曲伯雅和破軍找她都快找瘋了,看到她回來,曲伯雅甚至發了脾氣:“出門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小風搖搖頭,神情有些脆弱,上前抱住了曲伯雅,曲伯雅頓時愣住了,和破軍交換了一個眼神,破軍退了下去,曲伯雅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像往常一樣溫柔:“你都不知道,我翻遍整個城也沒找到你,心裡有多害怕,剛剛鬧出了樓蘭王的事情。若是你有個萬一,我還活不活了?”
小風道:“對不起,是我想一個人散散心,所以獨自跑了出去,我表姐可知道了?”
曲伯雅道:“你放心,你師兄沒有驚動人,也是怕嚇着他們,只和我說的。”
小風這才鬆了口氣,安撫了一番曲伯雅便去找裴敘,裴敘不管在哪兒。總能迅速地找到朋友,迅速的找到樂子,如今更是和焉耆王成了棋友,一天到晚在焉耆王那邊下棋。
回到宮裡見小風正在等他,不由得詫異:“你不去查樓蘭王被害的事情。怎麼來找我了?”
小風道:“先生,我見到九哥了。”
裴敘的動作一頓,語氣也平靜下來:“那又如何?”
小風只覺得匪夷所思:“那是我九哥!你一直知道他還活着,爲什麼不告訴我?”
裴敘苦笑:“告訴你,又怎麼樣呢?九郎逃出了安良,從此再不是澹臺家的人,我告訴你他還活着。你就一定會找到他,讓他和你一起光復澹臺家,可想必你也清楚,他對這件事壓根就沒有興趣,那麼找到他又如何?”
小風神情落寞下來:“樓蘭王是九哥殺的,甚至大王爺和二王爺也是一樣。這事,我要怎麼向伯雅交代?”
如果把那封大王爺二王爺聯合樓蘭王算計她的密信公之於衆,大家肯定會把自己當成殺人兇手,可若是爲自己辯駁,那麼九哥就勢必會被牽扯出來。
究竟該怎麼做呢?
小風突然覺得她以前一直堅守的東西忽然都變的不一樣了。有時候,她甚至茫然,覺得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爲別人做嫁衣裳。
小風的心情不好,曲伯雅是第一個看出來的,只是不管他怎麼問,小風也不說,曲伯雅拗不過她,只得罷了,可心中卻十分擔憂。
另一方便,樓蘭王被殺,卻遲遲的追查不到兇手,其餘幾國國主留下配合調查,可隨着時間過去,都失去了耐性,最後也不知道裴敘是怎麼把曲伯雅說服的,要把樓蘭王的死推到大王爺和二王爺身上,而大王爺和二王爺的死又歸結於做了壞事遭天譴。
反正曲伯雅居然也答應了,樓蘭的人見有了交代,大王爺二王爺已經被狼羣咬死了,便也不追究了,再加上他們也急於回去推舉新國主,所以很快就告辭了,其餘幾國也都陸續離開了。
高昌在經歷了一個月的熱鬧後,又恢復了以往的忙碌而寧靜的生活,小風諸人也打點行裝,要返回中原,去找李成璧了,其中最高興的是齊子昂,包袱一早準備好了,唸叨着要多長時間才能回到長安。
曲伯雅居然也一反常態,不像之前似的一個勁勸小風留下了,小風決定還是跟隨滿老頭的商隊返回中原,齊子昂還求情,稍帶上了封大娘。
啓程一個月後,小風他們終於到達了中原與西域接壤的玉門關和涼州城。
出了玉門關,越往西走,越是荒涼,如今又臨近寒冬,這條路越發的不容易走。
也幸而小風他們跟着的是一個足足有一百多人的大商隊,領頭的是個個子矮小,瘦了吧唧的老頭,叫杜滿,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可頭髮和鬍子都還烏黑烏黑的,整個人顯得很年輕,說話也幽默風趣,人也挺和氣,就是笑起來的時候跟猴子似的,挺滑稽的,親近的人都稱呼他爲滿叔。
杜滿說,他在從長安到西域的這條絲綢之路上走了無數遍,什麼時候停下休息,什麼時候要加緊趕路,他心知肚明,而且因爲他很得人心,指揮起這麼大的一個商隊也是得心應手。
本來商隊不願意讓小風他們跟着一起走,可破軍好說歹說,自己自備馬車和食物,只是墜在商隊後面圖個安全罷了,他們才勉強答應。
可上路以後,滿老頭卻對他們十分照顧,還特意解釋道:“商會不答應也是怕壞了規矩,以後憑着人情你也加塞,我也加塞,這商隊就成了專門護送人的鏢局了,如今既然一起上了路,那便是自己人,都說出門靠朋友,咱們互相照顧也是應當的。”又指着蔣大蔣二等五個侍衛開玩笑道:“有這幾個好漢在,那些攔路的小毛賊就是想動手也不敢了。”
裴敘私底下稱讚杜滿心胸大度,寬厚仁慈,是個值得結交的,第二日就抱着棋盤去找杜滿下棋了,兩個人本來就年紀相仿,裴敘和氣,杜滿圓滑,兩個人居然出奇的合拍,沒幾日就稱兄道弟了。
因爲杜滿對小風諸人的另眼相待,商隊裡的其他人也都和和氣氣的,剛開始還有些認生,可熟悉起來後就不分彼此了,每次停下休息的時候蔣大蔣二幾個不用說就主動跑去幫忙卸貨了。
倒是竇良箴身體嬌弱,因爲天氣冷,又緊着趕路,便病倒了,雖然帶了一些常用藥,可到底不比家裡,什麼都是現成的,也能清清靜靜的養病,如今已經進入了沙漠地帶,入眼皆是一望無際的沙丘,晝夜溫差極大,杜滿特別叮囑他們要及時添減衣裳,免得冷熱交替給凍病了。
竇良箴的病到最後是被杜滿的一副土方子給治好的,一路上慢慢的養病,到達高昌的時候居然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高昌坐落在沙漠深處的一片綠洲,宛如一顆紐帶,連接了中原與西域諸國,像杜滿帶領的這樣的商隊,多半是把貨物運到高昌,再有商隊把這些貨物從高昌運到更遠的西域諸國去,因此它的繁華熱鬧並不輸於長安。
因爲許多商隊都要來往中原的緣故,大部分人都會說漢話,久而久之,連一些生活習慣和衣食住行也被影響了,幾乎是一座縮小的長安城了。
杜滿帶着商隊換了關牒進入城中,邀請小風他們在盛昌商會的會館下榻:“邸舍雖然多,可三教九流都有,不如住在會館,地方清淨不說,都是自己人,住起來也圖個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