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宮仰年殿燈火通明,殿中一架屏風隔開裡外,皇帝在裡辦公,外面候着很多人,許問同去勘測懷恩渠的同伴已經全到了。
他們看見許問,紛紛招呼,許問正點頭回應,皇帝接到通報他到了,立刻召他進去。
外面的很多目光變成了羨慕,又有些理所當然。
在他們看來,許問理應有這樣的待遇。
許問繞過那扇象牙大理石拼就的屏風,走了進去。
一個月不見,皇帝還是那麼清瘦,正仰着頭向他微微而笑。
許問深吸一口氣,向皇帝跪了下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向皇帝下跪,之前總是找些藉口糊弄過去了。
皇帝肯定還是有感覺的,只是沒太介意而已,所以這時候看見,明顯吃了一驚,站起來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臣剛剛從家中出來的時候……”許問跪在地上,又把之前的事對皇帝重複了一遍。
他低着頭,語速疾快,但吐詞清晰,講得非常清楚。
仰年殿原先就是建給皇帝用來日常起居辦公的地方,一開始就專門問過皇帝的喜好——用許問的話來說,這叫調查用戶需求。
皇帝喜歡明亮向陽的地方,夜裡睡覺也要常常要點燈,醒着的時候同樣也是越亮越好。
所以仰年殿也是經過特殊設計的,有一些暗格機關,白天可以收起來,晚上可以拉出來點燈。
除此之外,還裝了很多鏡子,同樣也可以白天收起來,晚上翻出來折射光線。這樣既注重了居住者的個人隱私,又滿足了他對光線的需求。
現在是晚上,這些燈和鏡子都是翻出來的,許問即使低着頭,也能看清楚周圍的一些情況。
而他此時聽上去有點激動,其實極其冷靜,心頭一派空徹澄明。
他很清楚,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是要頭腦清醒。
他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他還有其他人要去守護。
透過鏡子的反光,他首先看見了那些燈。
仰年燈所有的燭燈全部換成了煤油燈,透明的玻璃外壁,清亮如水的無煙煤油,質量比之前岳雲羅拿給許問看的還要高。
這很正常,這種特製的煤油燈比蠟燭更亮而且持久,最優秀的產品當然是要提供給皇帝使用的。
許問直接聯想到了明弗如手裡提的那盞琉璃燈。雖然有雨,又是在戶外,看上去沒有這時候這麼亮。但在許問的印象裡,那盞燈也沒有什麼煙。
血曼教一早就能使用原油了,但一直都是最原始的用法,直接拿來燒的。
長期的使用過程中,他們不是沒有可能發現原油的蒸餾提煉法,那麼明弗如使用的煤油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是自煉的,還是……
許問目光一轉,看見了鏡中的岳雲羅。
她當然也是在這裡的,就坐在皇帝身邊,距離他不遠。
說起來,這還是許問第一次看見這對夫妻坐在一起。
他倆看起來完全不像夫妻,距離不遠,但無論肢體語言還是眼神都透着一種生疏感——其實也不是生疏,就是他們倆坐在一起的感覺,就像許問自己跟倪天養並肩而坐的時候一個樣。
岳雲羅微微皺着眉,正看着他。
許問心中一動,在描繪明弗如外貌的時候,狀似無意地提起了那盞煤油燈。
岳雲羅仍然皺着眉,並沒有什麼額外的表情。
許問心中又是一動,但接着又是一沉。
這表情……
“砰!”許問說到發現明弗如血曼教身份的時候,皇帝突然重重一拍椅子扶手,發怒道,“好大的膽子!邪教惡徒,竟然如此張狂!”
他不是在裝樣子,是真的很生氣,說完就要點兵點將,叫人去抓人。
許問及時跟他說了向前的行動,他認真聽完,這才稍微息怒,還讚了一聲向前果斷。
“他專門找你,究竟所爲何事?”這時,岳雲羅問道,聲音平靜如常。
許問停頓了一下,道:“他賣了個關子,想跟我講天工的事情。”
此時屏風內外站滿了人。
裡面是皇帝、岳雲羅、李昊李晟兄弟,以及幾個許問進來前正在向皇帝彙報工作的官員和工匠。
屏風外面人就更多了,各種熟面孔生面孔,從穿着的官服可以看出來,不僅只侷限於逢春一地,周邊縣城的許多官員也都趕過來了。
屏風不隔音,裡面人說話外面人也能聽得見,許問沒有避着他們,就站在這裡,把前去流觴園的前因後果全部向他們說了一遍,包括明家、明弗如,以及流觴園後山的天工洞,以及洞裡雕的究竟是什麼。
這感覺,有點像當初流觴會快結束的時候,連天青對那些大師們所做的事情,只是講話的人從連天青換成了許問而已。
甚至其中有些話,許問都是直接照搬連天青的,一模一樣,一個字也沒改。
當時在場的工匠大師們全部都震驚了,如今現場的這些人也是一樣。
說話的過程裡,許問同樣沒有直視那對尊貴的夫妻,但同樣也在透過鏡子打量他們。
相比之前明弗如的出現,皇帝這個時候倒沒怎麼太吃驚,彷彿早就知道了。他的表情有些沉思,彷彿藉着這個機會,重新思慮考量了一些事情。
而岳雲羅……她也不怎麼吃驚,正在打量自己,眼神有些評估的感覺。
許問幾乎能確定一些事情了。
許問說完,屏風內外一陣騷動。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說的事情,都震驚了。
屏風裡一個臉生的官服人清了下嗓子,又偷看了皇帝一眼,發現他沒有表態,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都是我親眼所見。”許問斬釘截鐵地說。
“那未來……真的是已經確定的?”他有些茫然地問——他的關注點,跟當初流觴園那些工匠們的並不一樣。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同一個世界的未來,也可能是更多的世界。就現在來看,只能說是一種可能。”許問說道。
那人更加茫然,愁眉苦臉地深思。
“此時暫且不提,等向都尉將此人抓捕回來,再行拷問。”皇帝前面沒阻止許問說的話,現在也沒再就此事多做討論,乾脆利落地中斷了話題。
許問今晚到這裡來主要是爲了懷恩渠的事,接下來他們拿出資料,討論起了正事,真的只把許問來此路上發生的事情當成了一個不重要的插曲。
但實情如何,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許問向皇帝介紹這一個月來外出調查的種種事情,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透過前方鏡面,看了岳雲羅一眼。
岳雲羅站一盞略微黯下去的煤油燈旁邊,撥了一下燈芯,讓它重新亮起來。
燈光照亮了她深邃的眉目,照亮了她皮膚肌理裡的黑色原油痕跡,也照亮了她深深思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