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第一橋修起來之後,許問已經很久沒來過流魚村了。
不過他兩年前當然是來過的,還不止一次。
逢春出事之後,流魚村跟着遭殃。倒不完全是地熱的問題,主要是逢春沒了,渡口就半廢了,再沒了行腳商人往來,流魚村少了至少一半的收入。
在許問的印象裡,那時候的流魚村破破爛爛,以蓬屋草房爲主,外面曬着漁網和魚乾,腥氣逼人,看上去非常慘淡。
這時他們聽見叫喊聲和哭聲,快步進村,擡頭一看,立刻就是一愣。
流魚村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石房子?
流魚村離震中很近,地震導致石屋紛紛倒塌,看上去不少人被埋在了裡面,村民們正在奮力挖掘。
有一些已經被挖出來了,血肉模糊地放在泥水裡,跪在地上痛哭的應該是他們的家人。
許問皺起了眉,也不需要他招呼,他帶來的工匠和兵士立刻衝了上去,幫忙挖地救人。
許問也走了過去,他稍微一看,就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弄來了水泥,應該是從對面的悅木軒水泥場拿到的。他們沒有大塊的石料,也沒有逢春民宅的建築方法,只是單純地用它和了碎石和黃土,自建了新房。
這樣土石混合的房子雖然建築質量很一般,內部低矮陰暗,但還是比以前的草房子強多了,日常住起來也許還行,卻遇到了這種規模的地震,倒下來也比草房子厲害多了。
許問帶來的都是訓練有素兼經驗豐富的工匠,他們動作非常快,眼看着一幢幢房子被清開,更多的人被挖了出來。
許問眉頭皺得更緊。
地震發生在白天,大部分青壯年都在外面幹活,留在屋子裡的幾乎全是老弱婦嬬。
他們有的直接嚥了氣,也有不少還活着,殘肢斷臂、頭破血流,比比皆是。
許問帶來的人裡有兩個大夫,他們迅速動了起來,清創上藥包紮,金創藥流水一樣用了出去。
“人手不夠,藥也不夠啊……”李晟也去幫忙,過了一會兒,走到許問身邊來悄悄地說。
“嗯。”許問當然也發現了,表情非常嚴肅。
遇到這種大型災難,要動員起來的不止是一個兩個人,而是一整個體系。
許問手下的工匠經過這兩年的培養與訓練,已經算得上一支不錯的力量,但術業有專攻,他們能做的也就是挖掘與建造,但後續的救援和治療等等工作呢?也一樣要人去做的。
人從何處來?怎樣進行組織?
身處大周,遇此大難,格外能讓人意識到,“現代”究竟意味着什麼。
他嘆了口氣,說:“盡力而爲吧。”
這時旁邊一個婦女正在跪地哭號:“小根,怎麼沒聽見你的哭聲,你叫一聲啊小根!娘好怕,你叫一聲,讓娘安安心,娘馬上把你救出來!”
她頭髮散亂,哭得沾在了臉上,一邊號一邊用手挖地。但磚石下面悄無聲息,感覺非常不祥。
許問不再多想,快步走上前去,繞着那塊地方轉了一圈,問道:“孩子幾歲?”
“兩歲,只有兩歲!”那女人操着濃重的鄉音哭道。
許問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拿起鋤頭,對着一個地方挖了下去。
他的手法非常巧妙,挖去上面的土石的時候,完全沒對下面的造成影響,幾乎沒有震動。
雨一直沒停,落在地上,和着泥砂往裡滲,到處都亂糟糟地糊成一團。
旁邊有人悄悄地對許問說:“希望不大了,這麼小的娃娃,就算沒被壓死,也要被悶死了。”
許問沒吭聲,手下也沒停。
片刻後,一抹藍色出現在泥水之中,女人一聲尖叫:“小根的衣服!”說着就想往上撲。
“別動,小心那邊的樑壓下來!”許問立刻提醒,兩個漢子及時抓住了她,阻止了她的行動。
許問在繼續,沒過多久,就把那孩子給抱了出來。他探了一下他的呼吸,表情微變。
“沒氣了!”旁邊另一個人大聲叫。女人剛剛露出驚喜的表情,臉色瞬間慘白。
許問摸摸那孩子胸口還是暖的,開始給他做人工呼吸,同時捶打心臟。十秒左右,那孩子吐出一口髒水,哭了出來。
許問鬆了口氣,這才把孩子交還給他的母親。
女人哇的一聲,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大哭,鼻涕眼淚很快糊了一臉,但誰都聽得出來 ,這哭聲裡蘊藏的,是怎樣的狂喜。
救活了一個本來都以爲死定了的孩子,許問看上去卻並沒有太高興的樣子,他轉過身,繼續忙碌了起來。
一座座房子地清過去,一個個人地救出來。
有他們的加入,流魚村救援的進度快了不止一倍。
他們是從村子西邊進來的,清理到東邊的時候,天幾乎已經全黑了,點起了火把。
火光剛剛燃起,許問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溫言軟語:“你別哭啦,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疼咱們當然不怕,對不對?”
許問猛地轉頭,看見火光照亮了一個人,正彎着腰,蹲在地上,跟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說話。
那小男孩吸溜着鼻涕,帶着哭腔,但還在點頭:“嗯!我,我不哭。一,一點也不痛!”
那女孩給他洗乾淨了傷口,又用布包好,誇獎道:“太棒了,真勇敢!”
許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這時候才小心翼翼地叫出來:“林林?”
連林林猛地轉頭,看見許問,一下子站了起來。
然後她笑了。
火把的光一點也不亮,甚至是有點暗的。但那一刻,許問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連林林跑到他面前,眉眼彎彎,眼中流光溢彩。
她臉上身上全是泥,甚至頭髮也被泥水浸得一綹一綹的了,但看上去一點也不狼狽,跟許問記憶中一樣美,不,甚至比那更美。
許問貪婪地打量着她,她也在看着許問,相互倒映在對方眼中的兩個人,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最後,兩人又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你怎麼在這裡?”
接着,連林林的表情又是一變,輕聲問道:“你不開心?”
許問一愣。他一直在專心工作,自以爲並沒有表現出來,結果連林林竟然只一個照面就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