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三個人坐在盧定的院子裡閒聊。
下午的時候來來去去,有些人上門來盧定這裡買東西,基本上買的都是臘肉風乾雞之類的食物,竹製品那個棚子一直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此時院子裡飄着臘肉的香味,帶着淡淡的煙燻味道,是盧定媳婦,也就是龔志凡的小姨做的晚飯。
準確來說,盧定其實是龔志凡的姨父,但他從小舅舅舅舅地叫着,叫習慣了,偶爾還會管自己小姨叫舅媽。
“臘肉很香吧?”盧定問。
“太香了,肥瘦適中,肥肉不膩瘦肉不柴,還有勁道,香得很!”宋繼開滿意地咂巴嘴。
“那是的,我親自選的種,找人問的飼料方子,恨不得疫苗都我親手打。做來做去,也就這個豬肉做了點口碑出來,其他的也就夠過過日子。”盧定嘆氣。
“竹產品不好賣?”許問想起剛到的時候聽到的話。
“對,沒特色,不太好用,最麻煩的是不好運輸。我們現在出貨主要走兩條路子,一個是批發,有一些固定的商家對點。還有一個是零售,主要網購。咱們的竹產品沒啥特色,遠途運輸郵費還貴,連圖新鮮買的都越來越少。”盧定搖了搖頭,道,“不瞞你們說,你們來之前,我正打算把這項目砍掉呢。”
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竹製產品的可替代性很強,其他的木頭啊藤啊皮啊,還有現代的金屬塑料什麼的,可以用來代替它作用的產品非常多。
而且,江南一帶文化底蘊豐厚,地處繁華,交通便利,那裡的竹製品也非常多,完全可以滿足買家並不豐厚的需求。
相比之下,山陰村位於西南,先天就受到很大限制,產品再沒特色的,確實是會沒有銷路。
許問起身,走到竹棚旁邊,拿起一個竹籃細看。
客觀來說,編得挺好的,竹篾處理得細緻,編織手法也很精細,是一件非常優秀的產品。
但問題就跟盧定說的一樣,沒特色,不新鮮。
無論是樣式還是花樣,都是最常見的那種,許問甚至在江南和帝都的很多地方都看到過類似的。
“所以你想學流金席的這種編法?”許問點了點頭,隨手在旁邊拿起一紮竹篾,走了過來。
“對!別的不說,防水的竹器,這就是一個上好的噱頭!我不是說產品只能有噱頭,但噱頭這種東西,就是最好的宣傳點。再來一個,從千年文物身上恢復的古代技藝什麼的,照這個路子再添油加醋一下,不是也妙極?”盧定興奮地從躺椅上直起身子,向許問比手劃腳。
不愧是山陰村的致富帶頭人,他的確還是有很多想法的。
然後他一低頭,就看見許問從身邊的揹包裡拿出了工具,抽出一根竹篾,開始處理。
他的動作非常的輕鬆隨意,好像就是閒着沒事幹,隨便忙活一下,結果就這麼簡單而基礎的動作,就讓盧定的聲音停住了。
許問拿過來的那一捆竹篾是盧定之前處理過的成品,可以用來直接編東西的——是的,他家用來賣的竹製產品全部都是他親手編的,爲此,他跟村裡擅長這個的老人學了很長時間,自己又練了很久。
他向來有個觀點,拿出去賣的東西,產品質量一定要好,這樣才能打開口碑,細水長流地留住長線的客戶。
所以家裡的那些臘肉,他直到現在也親力親爲,唯恐出一點問題。這賣得不好的竹製產品,他也秉持着同樣的觀念,最基礎的竹篾也處理得均勻細緻,一根毛刺都沒有。
盧定一直挺爲此驕傲的,直到現在看見許問。
他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了:東西做得那麼次,難怪賣不出去呢!
許問一邊對這些竹篾進行進一步精加工,一邊說道:“流金席用的是一種名叫三石編的工藝,一共三層,相互絞織。它的防水性能其實有限——再怎麼密絞,它終究還是有孔隙的,你讓它長年累月地被水浸,還是一樣會出現滲透。它最大的特點其實是抗拉扯能力強,一塊織好的竹蓆,能承力兩百公斤以上。”
“這個三石,指的不是它有三層,就是承力重量。古代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三石三百六十斤,指它能承受這樣的重壓。我們實際測試,效果比這還要好,上到五百斤纔開始出現撕裂。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議。”宋繼開向盧定解釋。
許問點頭同意,接着道,“它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一方面是因爲編織手法,能把局部的力量分攤到整體。另一方面是因爲竹篾經過特殊處理,韌性強,抗拉力大。另外,三石編一共三層,疊起來很容易會顯得過厚,所以前面處理好的竹篾要夠薄夠軟,這項工作很基礎,但非常重要。”
盧定目不轉睛地盯着許問的動作,聽着他講的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也是最近在網上非常常見的一句話——
這真的是我免費可以聽到的嗎!
這麼高端的技術,就要這樣教給我了?免費的?白教?
但他很快就揮去了這個念頭,盯着許問的動作,生怕錯過一點。
許問的動作一如即往,帶着自己獨有的節奏感與美感,看上去很慢,實際上很快。
沒過多久,一根細長的竹篾出現在盧定面前,許問用手摸了一下,遞給了他。
盧定有些茫然地接過,觸手就感覺到了柔軟與溫潤,像水一樣,非常舒服,他忍不住用指腹捻了一捻。
像綢緞做的絲帶,光滑細膩,邊緣柔和溫潤,可以隨便繞在手指上,完全不用擔心割傷。
這根竹篾大約一米來長,非常細,大約只有兩毫米。這麼長卻這麼細,卻從頭到尾都非常均勻,側邊筆直直一條直線,沒有半點彎曲。
竹子是有竹節的,一般來說,竹篾必然受到影響,出現起伏。但許問不知道怎麼做的,這根竹篾渾然一體,簡直像這杆竹子發生了變異一樣。
盧定驚訝地看着,回憶許問剛纔的演示過程,然後聽見許問提醒:“你可以用手機視頻保留一下過程。”
哦,對!
盧定連忙掏出手機,許問又處理起了下一根竹篾,他拍完了全程的視頻,等許問處理第三根的時候,換了個角度繼續拍。
就這樣,他連拍了十個視頻,還意猶未盡。
“差不多了,你也來試試吧。”盧定還想繼續的,被許問阻止了。
他愣了一下,放下手機,接過許問手裡的竹條和其他工具。
呃……是怎麼開始的來着?
他明明單獨看完一遍過程,又通過手機攝像頭看了十遍,但這時讓他動手,卻突然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始了。
他跑回去重新看了一遍視頻開頭,這才喚醒一點記憶,開始試做。
笨手笨腳地做完一條——質量還非常差之後,他搖了搖頭,有感而發:“看人家做和自己來,感覺真的完全不一樣。”
“熟練了就好了。”許問安慰他。
“嗯!”盧定知道這是非常珍貴的機會,可以說可遇不可求了。他應了一聲,認真而專注。
許問從旁指導,看着他埋頭苦幹,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受。
毫無疑問,盧定是個貨真價實的陌生人,今天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
甚至這個地方,他也從來沒有來過。
現在,他正在努力設法將從班門世界的技藝教給這樣一個陌生地方的陌生人,不是爲了傳承,而是爲了讓他用來發家致富……
這讓他感到了愉快,跟修復許宅時完全不同的愉快。
真有意思,好像有什麼把他指引到這裡來了似的。
也許這就是緣份吧。
他微微一笑,收回心神,去看盧定手上的動作。
然後,他疑惑地一頓,伸手道:“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