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 存在即美

所有人一起擡頭,許問也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只見從門坊深處走出來一個人,外貌頗有些奇特。

他大約三十來歲,個子很高,相貌甚至稱得上俊偉。

他穿着文士衫,肩上卻扛着一把鋤頭,鋤頭上還沾着泥,彷彿不久前才使用過。

同樣的,他的衣角上也滿是泥點子,但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穿着,半點也不介意的樣子。

他看着新來的這一幫年輕工匠,笑得非常開心,甚至有點熱情,朗聲說完那句話之後,他的目光迅速落到他們背後的包袱上,舔了舔嘴脣問:“有吃的嗎?”

這上下兩句話太不搭軋,搞得所有人都很懵逼。

不過這也是一羣老實孩子,自己帶的食物並不多,但聽見對方這樣說,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包袱解開,裡面的乾糧拿出來,遞到對方面前。

“哇,白麪餅,還有肉乾!”這人一看見他們掏出來的食物,整張臉都亮了,搓着手笑嘻嘻地說,“這怎麼好意思呢?”

嘴上客氣,他的動作可一點也不客氣,首先抓起江望楓包袱裡的豬肉乾,不停地往嘴裡塞。

江望楓是一品工坊的繼承人,以前在江南路的時候沒缺過肉吃,但自從離開家上路服役,不僅好久不知肉味,還知道了餓肚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偏偏他娘要鍛鍊他,都沒讓他帶多少錢上路。

現在看見這人大口吃他好不容易在綠林鎮買到的肉,江望楓忍不住心疼。但年輕人臉皮薄,他強忍着心疼,還要勸對方吃慢點,小心噎着。

肉是風乾的,幾乎不含水份,非常硬。

那人牙口當真不錯,硬生生咬嚼着把那塊肉吃完了,吃得還很快,看來當真是餓了。

但許問留意到,他雖然吃得快,但吃相併不難看,反而有一種落拓的灑脫。

氣度是養出來的,再配合他那身文士衫,許問又看了他兩眼。

不過這人吃得還算有節制,吃了塊肉,又吃了塊餅就拍了拍餅渣,把包袱繫好,重新遞迴給了江望楓。

“多謝你,一天沒吃飯,餓得有點難受。”他苦笑着說,眉頭皺起,非常引人好感。

江望楓一下就忘記了先前的心疼,驚訝地看了看他的身後,問道:“你住在這裡?”

那人一邊站起往裡走,一邊隨口道:“對,住了一年吧。平時有人定時從山下帶東西上來,這次不知因爲何事延誤了,遲了兩天了。”

“遲了兩天,你也一直呆在這裡捱餓?”江望楓震驚。

“怕什麼,總會有人來的。這不是你們就來了嗎?”那人笑吟吟地說。

“你知道我們會來?”江望楓追問,受他影響,不知不覺就跟着往裡走了。

其他人也被帶着往裡走,許問揚揚眉,還是跟了上去。

“你猜?”那人笑而不答。

他回過頭看江望楓,目光有意無意地從許問身上飄了過去。

“那就肯定是了!”江望楓興高采烈地說,“你住在山上還能收到下面的消息啊?還能定時拿到補給……難不成你這裡有上下山的近路?”

江望楓腦筋非常活絡,馬上想到了最關鍵的事情。

“我不告訴你。”那人笑嘻嘻地,像是在逗江望楓一樣。

“那就肯定有了!”江望楓迅速推理,開始東張西望地向下看,彷彿想要把那條傳說中的路給找出來。

不過那條路當然不是那麼好找的,反而沒過多久,他就被旁邊的建築物再次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了過去。

許問也正盯着那邊在看。

天雲山植被稀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

只是現在時值寒冬,是吐氣成冰的時候,樹葉凋零、植物枯萎,只在黃土間留下黑黃的痕跡,看着非常悽慘。

但是這些枯萎的痕跡留在石壁居的建築上,卻有了不一般的風味。

他之前在遠處看得沒錯,石壁居與他在這個世界所見的大部分建築不一樣,幾乎不用木材,是比較純粹的土石結構建築。

它緊貼在巖壁上,看不太出來連接方式,但是貼得非常牢固,腳踩在地面上都有一種不一樣的安穩之感。

石壁居的主要石材是花崗岩,就像他們之前顧慮的一樣,花崗岩過於堅硬,取材不易,雕刻不易。

石壁居的建築者也沒有強行違背材料本身的特性,要在它上面雕出多麼複雜的花樣來。

他巧妙利用了各種不同的材料,以花崗岩爲主體,磚瓦青石作爲裝飾性的副材料,相互搭配,讓整座石壁居顯得既簡潔又不乏變化,門上磚雕、檐下瓦當都非常精緻,雖然經過時光風沙的磨礪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還是可以看出當初建築者的匠心所在。

天雲山儲有花崗岩,石壁居的建築顯然是就此取材,但這材是怎麼取的,怎麼運輸的,怎麼切割成形搭建成功的也是一個大問題。

而建築上面的磚瓦青石來自何處?難道這座天雲山上也同樣有這些不同的材料儲備?

還有一個關鍵,就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出來,石壁居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是完全地依附在石壁上的。其中一半嵌在石壁裡,另一半凸出在外,算是半窯洞結構,但外面的這一部分體積不小,顯然也是要承力的。

現在他們腳下踩着的這條道路沿山而鑿,沒有鋪石,但是打理得非常平整,看不太出來是原來就有的山路,還是後面開鑿出來的。

許問猜測很有可能是前者,不然專門選在這麼一個地方蓋房子,感覺有點沒道理。

當然,就算原先就有這條路,在這裡建築這樣一座大型建築,還是挺讓人不可思議的。

突然,許問的目光停在了石壁居表面的一些痕跡上,開口問道:“您留居此處,是爲了修復石壁居?”

“對。沒人住的房子總是會荒廢。雖然也不知道這石壁居是誰蓋的,但就這樣沒了,也太可惜了吧?”那人拄着鋤頭,很悠然地道。

“但是它蓋在這種地方,就算修好了也沒啥用啊,根本不會有人來住!”江望楓說。

“非也。有些東西不需要使用也應該保存下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那人很不贊同地搖頭。

對於在場的除許問以外的這些年輕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全新的觀念。

他們是都是新手工匠,從當學徒的時候開始,他們一直在接受一個想法,東西做出來就是爲了用,做得再精美再漂亮,也要爲使用價值服務,那纔是第一位的。

像這樣美就行了別的都不重要的說法,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下意識就想反駁。

但是,在話將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登山途中遠眺此處時的那種震撼感,反駁的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這樣震撼的美應該讓它無聲無息地消失嗎?

顯然不對啊!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許問突然問道。

“無名,吳可銘。”那人笑了一笑,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