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面非常平整,沒有毛刺,沒有棱角,觸手光潔無痕,朱甘棠一開始根本就沒懷疑這不是一個整體。
但現在他一把凳面翻過來,看到它的表面,馬上就發現不對了。
凳面上竟然有一幅畫。
蜿蜒青山,連綿綠水,一條山道斜斜向上,行走着一個挑着擔子的樵夫。河邊一葉扁舟,也不知漁夫上哪裡去了。
這畫既不是雕刻上去的,也不是畫上去的,它究竟是怎麼出現的?
朱甘棠反覆研究,細細琢磨,看了半天終於看出來了——這是用木條拼出來的!
桐木有個特徵,它的紋理非常清晰,這使得它的木材本身就有一種特定的美感。
但是木材的紋理相當單一,通常朝着同樣的方向,過於規律,很難形成畫面。
這名考生則將手中木料鋸成木條,挑選出其中一部分進行拼接,利用它自身的紋理形成圖畫。
知道這一點之後再仔細看,依稀可以看出木紋的走向,的確是自然生成的。
這難度可就大了……
第一,要求考生擁有充沛的想象力與高度的審美,才能將這樣原始的素材拼成一幅意境絕佳的山水畫。
第二,要求考生有高超的基本功,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原木製作成大量光滑勻稱的木條,進行拼接。
第三點,也是最大的難題——這些木條究竟是怎麼拼起來的,才能達到這樣光滑無痕的地步?還有畫上這一樵一漁,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技術手段實現的?
朱甘棠非常清楚,今天提供的工具裡,並沒有任何粘連填充用的魚膘膠之類的東西。
這其實也是除了文字之外的另一種暗示。沒有膠,還能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進行木材結構之間的連接?
只有榫卯了!
但是沒有膠,這些木條又是怎麼拼起來的?
還是榫卯嗎?
看着不像啊……
朱甘棠琢磨了老半天,仍然沒看出這木凳的凳面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思考片刻,終於站了起來,轉向宋秦兩位師傅,道:“二位請稍停一下手上的工作,過來看看。”
兩人同時停手,站起走了過來。
“怎麼?”秦師傅一邊問,一邊去看他桌上的東西。
很明顯,朱甘棠就是爲這個叫他們過來的。
他的目光剛一落下,就輕“咦”了一聲。
“這個凳子看着有點意思啊。”他一邊說一邊把它拿起來看。
他這樣一說,朱甘棠也覺得有點意思了。因爲他剛纔把它放在桌上的時候,凳面是朝裡的,這樣直接看是看不到凳面的。而現在秦師傅把它拿起來的時候,看的同樣不是凳面——除此之外,它還有哪裡不對?
秦師傅端祥它的凳腳,喃喃道:“外圓內方,頗有風骨,還有這尺寸安排……”
他看得皺起了眉,有些拿捏不定,最後去問宋師傅:“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好像比別的凳子就要好看一點?”
宋師傅也眉頭緊皺,目光緊緊地盯在凳腿上。半晌之後,他吐出了四個字:“大衍之數。”
秦師傅登時瞪大了眼睛,滿臉都是驚訝。
“大衍之數?”朱甘棠也面露驚色。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朱甘棠喃喃唸了出來。這是《周易·繫辭》裡的一句話,普通讀書人都不一定讀過,這些工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這傳說中的大衍之數跟眼前這個木凳有什麼關係?
“大衍之數最早使用,相傳大禹爺始洪水的時候。在我們工匠裡,這是一種分線方式,按照這種分線,能達到最悅目、最合理的比例。傳說大衍數約爲四六,但還有更加細緻的程度。具體多少,已經失傳了。”
秦師傅緊盯這個木凳,跟朱甘棠解釋着。最後他拿手比劃了一下,非常確定地說,“沒錯,這個凳子就用了大衍之數!大人您看,您是不是覺得這個凳子一看就特別悅目,與其他格外不同?”
沒錯,在注意到凳面之前,這張普普通通的方凳就已經吸引了朱甘棠的目光,讓他覺得它與其他的不太一樣,好像更賞心悅目一點。
其實這是因爲,它其中蘊含了這樣的奧妙嗎?
“那是不是用尺矩量一下這個凳子,就能得出大衍之數?”他饒有興致地問。
“按道理說是這樣,但是……”宋秦兩位師傅同時露出了遲疑的表情。
“怎麼?”
“大衍之數早已失傳,今天會出現在這裡,多半是哪位大師的家承秘傳,被不省事的徒弟胡亂用出來了。按規矩,這種我們是不許細究的……”秦師傅一咬牙,對朱甘棠解釋。
“哈哈,兩位大師過慮。那位大師要是知道自家家承被皇上取用,不僅不會吝惜,說不定還會誇讚自己的徒兒呢。”朱甘棠不以爲意,撫掌笑道。
聽見這話,宋秦兩位師傅只能相視苦笑。到了這種時候,他們肯定不能斬釘截鐵地說,絕對不會高興的,家承秘傳這種東西,誰願意隨隨便便就貢獻出來了?
不過大衍之數往往藏在複雜的作品裡,很難被人探究。他們這也是第一次看見它被簡簡單單地用在了一張木凳上。這可不就像朱甘棠說的一樣,稍微量一量就能知道了?
所謂大衍之數,其實就是黃金分割比率。
0.618,放在許問那個時代,是連稍微聰明一點的小學生都能隨口說上來的數字。
這個數字在周易和河圖洛書裡都提到過,可見古代中國人並不是沒有研究。但它表述得實在太隱晦,大部分讀書人嚴重地重文輕理,絕大多數工匠又沒有讀過書。於是不知不覺中,明明早就已經存在的東西就漸漸近乎失傳了。
但對於美的感受總是一致的,有這樣一個比例的事情始終流傳了下來,成爲了工匠們中的一個傳說。
朱甘棠把兩位師傅叫過來本來只是爲了凳面,沒想到還知道了大衍之數在其中的應用,興趣頓時更加濃厚了。
他不再賣關子,直接把這張凳子翻過來,把凳面展示給他們看。
“我能看出,這凳面是利用桐木紋理,用無數木條拼接成圖形的。只是它究竟如何連接,就得請教二位師傅了。”
兩位師傅再次震驚。
他們剛纔拿着這凳子研究大衍之數研究了半天,硬是沒摸出凳面是拼出來的!
要知道他們的手,可是多年鍛煉出來的,比朱甘棠敏感多了。連他們也沒摸出來,這手藝,真的有點厲害啊。
“這山水圖……拼得不錯啊。”宋師傅伸手撫摸了一會兒,又把它湊到眼前細看。
“這桐木材料不怎麼好。”片刻後,他非常肯定地說。
“材料不好還能做成現在這樣?”朱甘棠驚訝。
“就是因爲材料不好,他纔有意這樣做。這徒生心思巧妙。桐木空心,他被分到的這段桐木多半空心的部分比較大,留下來可用的材料就變少了,很難攢出一張完整的凳面。直接拼不好看,他就想了這樣一個法子。”
宋師傅難得說這麼一大段話,話裡充滿了讚賞。
“對,這心思可夠巧的。還有這木條的拼法……”秦師傅也湊到跟前看了半天,瞬間睜大了眼睛,“榫卯!”
“是,全是榫卯拼出來的。”宋師傅同意他的判斷。
今天一天,這兩個字在朱甘棠耳邊重複了一天,常見的榫卯結構幾乎看了個遍。這其中還有幾種結構,他以前聽都沒聽過。
他原以爲自己已經把這個當成尋常事了,但此時,他還是震驚了:“榫卯拼出來的?一點也看不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