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木雕雀替殘破不全,大約只留了三分之一的部分,許問現在要做的是補全剩下的三分之二。
現在補充的部分已經做完了一大半,已經能夠跟原有的部分完美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
但此時,許問卻退後了一步,擰着眉頭注視着它們,緩緩放下了手上的工具。
兩部分木雕並排放在一起,他感到的是一種強烈的違和感。
它們本應屬於同一個整體,但現在看起來,兩邊完全不搭調,怎麼看怎麼彆扭。
是因爲還沒有完成最後的部分, 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他現在很難判斷,他只知道,照這樣做下去的東西,不可能符合他的要求,更不可能符合連天青的。
許問搖搖頭,放下已經做好的部分,重新拿起一段黃楊原木,開始重新制作雕刻。
對木料進行初步處理、勾勒粗胚、細雕形狀、精雕細節。
從某個角度來說,雕刻跟繪畫也有些共通之處。
許問熟練地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做下來,刻刀在他手裡輕快而熟練地飛舞,木屑飄然而落。
十八巧是木工的基礎,所有的手法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變化。
許問已經熟練掌握楊木巧,雕刻的過程裡沒有遇到任何障礙。
但工序還在進行過程中,他就停下了手。
這一次,他的違和感更加強烈,還沒到接近完成的部分就已經感受到了。
不對,這樣做下去不對!
許問把剛做到一半的這個也放到了桌上,跟之前那個並排,旁邊是孫博然的原作。
雖然還沒做到最後,但現在他已完成的部分已經很精細了,一半的人臉看上去跟旁邊的沒什麼區別,髮絲衣紋都很精細,宛如有風流過,這是基本功已經相當完善的結果。
如果沒有原作,單看他現在做好的這兩個部分,也算得上是佳作。但跟原作擺在一起,就感覺到不對勁了。
到底是哪裡有部分呢?
整體形態是跟着孫博然的風格來的,各部分細節看上去也都很完善,怎麼感覺就是不一樣?
許問緊盯着桌面上三塊木雕,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過了好一會兒,他用力地撓了一下頭髮,把頭髮耙得亂糟的,難得有些焦躁。
有問題是正常的,改了就行了,但現在他就是看不出問題在哪裡啊!
許宅的時間是停止的,但這並不表示許問不會累。
木雕是精細活兒,需要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強度其實非常大。
連續兩個木雕做下來,許問的精神感覺到了明顯的疲憊。
他又盯着原作和補配的部分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端倪。於是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工作臺旁邊離開,準備去休息一會兒。
他現在休息睡覺的地方還是那張非常狹窄的小牀,許問個子不矮,睡在上面得半踡着,很不舒服。
不過他通常都是累極了才睡覺,倒在枕頭上五秒就能睡着,也沒覺得太難受。
半小時後,他覺得有點擠,站起來把牀移了個位置,好讓腿可以靠到牆上。但這辦法顯然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他還是滿腦子那幾座木雕。
因爲太累,許問終於朦朦朧朧地進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快要沉入睡眠中時,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猛地坐了起來。
他掀開薄被下了牀,大步走到工作臺旁邊,重新拿起了一段黃楊木,開始加工塑形雕刻。
不過這一次,他雕刻的不是他畫好的圖紙上的補充部分,而是照着孫博然的原作開始了仿刻!
從開始翻閱連天青收集的那些圖樣到設法補全願者上鉤的其他部分,許問對孫博然的作品已經相當熟悉了。
姜太公臉上每一根皺紋的位置、釣竿彎曲的形態、衣畔的絨絨草葉和頭上拂下的竹枝、水中的半張魚嘴……所有的一切他閉着眼睛都能描摹出來。
因此,他現在雕刻得細緻卻快速,完全不需要停下來多做什麼思考。
他之前其實已經很困了,躺在牀上連眼睛都要睜不開的感覺。
但現在他一刀持刀,一刀持木,好像所有的一切疲倦就全部從他腦子裡消失了。他的手仍然無比穩定,他的目光依舊無比專注,每一根線條從刃尖之下出現,都彷彿帶着一種流動的韻律感。
這一次,許問沒有停手,而是從頭到尾把這部分的木雕全部完成了。
只餘大半個身體的太公坐在水邊,手持釣竿,隱有魚羣遊動,向岸上遠望——跟孫博然殘留的原作幾乎一模一樣,連一根衣紋也沒有錯。
許問長吐一口氣,把自己新完成的作品與孫博然的原作擺在一起,並列在桌面上。
果然,“一模一樣”仍然只是幾乎,雕刻的是同一個對象,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更加明顯地呈現了出來。
相比之下,孫博然的作品更加生動,無論是人還是魚,甚至是背後的一片草葉一根樹枝,都帶着一種無法言喻的鮮活感覺,好像它們是真的存在的一樣。
難怪連天青收集了這麼多孫博然的畫作,這位許問之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工匠,的確是真真正正的大師!
而許問雕刻的這個,明顯生硬多了。單獨看也許不覺得,但兩個擺在一起,這種鮮活感就明顯少多了。
許問清楚地記得連天青的一句話,對於工匠來說,技巧是基礎。所有的表現都是建立在技藝這個基礎之上的。
同樣的作品,他的表達不如別人,就是他的技巧不如!
但現在,許問掌握了楊木巧,在基礎技藝上已經不缺了,但缺的是什麼?
還是技巧的發展與變化。
這種變化的結果帶來的,就是實際的成品、就是個人的風格。
許問長出一口氣,盯着這兩座極爲相似的木雕,凝神細思。
十八巧,十八種不同的雕刻手法,在他腦海中一時分散,一時合併,進行着千變萬化的組合。
最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放下手中工具,返身從架子上拿下一本書。
《百藝集》第一冊,正是駱一凡借給他的那本冊子。
他連翻幾頁,程氏木雕的第一種手法出現在他的面前。
許問俯身低頭,再次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