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正在雕刻墓碑。
景晴自己設計的圖樣,就是那晚他們在窯洞看見的那些。
許問讓連林林選了一個,找來了石材,親手給景晴雕。
認識時間很短,前後也不過幾天,但她確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又想起了無數次思考過的那個問題:在這個時代,有多少這樣的人,一生藉藉無名地死在了這樣的小山村?
景晴可能是其中運氣比較好的,終究還是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喜歡的東西,不成夢想,也是慰藉。
其他人呢?有多少無聲無息地死去,一生都無光無色,如處迷霧之中?
其實別說這個時代了,就算在許問自己的那個世界,能找到爲之奮鬥一生的事業,也是難得的幸運。
許問真的得感謝自己最早繼承了那份遺產,踏進了許宅……
說到這個,他暫時停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荊承呢?
荊承是不是太久沒有出現過了?
這時,那兩個孩子出現在他面前,一人一句地說完那段話,說完就瞪着他們不動了。
許問擡起頭,看着他們,一時間沒有說話。
小種有點急,嚷着說:“我娘說了,不帶我們,就不能告訴你們爹去哪裡了!”
“對對!”小野跟着附和。
“先不說這個。”許問說道,招招手,讓他們到自己身邊來,遞給他們一塊石頭和一套錘鑿。
“把這塊石頭鑿成兩半,儘量一樣大。”他一邊說,一邊給他們做了個示範。
這兩個孩子看着只有三歲左右,其實比表面年齡要大一些,按照時間推斷,已經五歲了。
當然五歲還是很小,就連郭.平給他們準備工具,也是準備的小一半的兒童版。
但現在許問交給他們的,是原版的常規錘鑿,他們小小的手握着大大的錘子,幾乎有點握不滿的感覺。
“這是不是有點太早了?”連林林直起身子,但看見許問的眼神,就咬了咬嘴脣,沒再說話了。
許問只是看着那兩個孩子,他們不吭聲,瞪着工具和石頭,過了會兒試着去掂。
“別讓他們傷着自己。”許問對連林林說,不再看他們,轉頭繼續去做自己的工作,繼續雕刻景晴的墓碑。
連林林選出的是六個圖案中的一幅,正中央是景晴之墓四個字——只有她自己的名字,沒有其他綴詞,彷彿她乾乾淨淨地來去,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四周是種種浮雲,鳥在雲中乘風而行,自由自在,不受一點拘束。
連林林挑選這塊墓碑時速度很快,幾乎沒什麼猶豫。
許問看到,立刻就承認她選得很對,再對不過。
這幅圖樣跟景晴其他的作品不太一樣,少了一點細膩情緒,更寫意、更自由,只是看着它,心情就像要乘風而去,到達天之彼端一般。
片刻的歡愉,永恆的解脫。
這就是景晴的寄託。
許問手持同樣的錘與鑿,一鑿一鑿地敲着,石屑紛落,雲與鳥浮現而出,隱有風聲。
這石頭是他特地選的,鑿刻之時,彷彿在與工具相呼應,雲與鳥彷彿本來就是藏在石頭內部的,應他相召,霍然而出。
許問刻到一個段落,突然身邊“砰”的一聲,他轉頭,正好看見一塊石頭變成了兩半——正是他剛纔給孩子們的那塊。
女孩小種拎着錘子站在旁邊,擡頭看向許問,與他對視,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
“漂亮。怎麼做到的?”許問脣畔挑起笑容,問道。
小種先興奮地說了一堆聽不懂的土話,看見許問納悶的表情,才反應過來,用半生不熟的官話解釋。
她先試了兩次,錘子很重,石頭很硬,她完全無法鑿開。
然後她就去看許問刻石,看着看着就感覺明白了一些什麼,她年紀太小,說不上來,但順着這種感覺,突然就知道怎麼做了。
果然,錘子突然變得不那麼重了,石頭還是很硬,但小種彷彿看見了裡面的縫隙……
她結結巴巴地說完,迎上的是許問掩飾不住驚喜的目光。
“很好。”他摸了摸小種的頭頂,說道。
這時,又是“砰”的一聲,小野自己摸着腦袋,又是欣喜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比妹妹慢一點。”
“很厲害!”連林林笑着把孩子攬進懷裡,用期待的目光注視着許問,“小許,你是打算收他們當徒弟了嗎?”
兩個孩子迅速聽懂了,自動跪在了地上,連連給許問磕頭。
許問一看就知道,這也是景晴臨死時的交待。
他看着墓碑上那四個驕傲的字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們倆換個名字吧。
“原來的名字有一半算是你們母親取的,留音不留形。
“你叫景葉,木之輕靈;你叫景重,石之穩定。”
兩個小孩哪裡學過認字,一臉迷茫,許問笑了,又摸了一下他們:“不用急,到時候教你們認字,慢慢就知道是什麼了。”
連林林有點遺憾:“這兩個名字,男孩像女孩名,女孩像男孩名,反過來就好了。”
“何必分得這麼清楚,女孩也可以穩重,男孩也可以靈巧。特質是每個人的,不分男女。”許問道。
“你說得對!”連林林笑了,看着許問的目光瀲灩,情意滿滿。
然後,她一手一個地牽起那兩個孩子,輕快地道:“給你們娘磕幾個頭道別吧。從此,你們就跟着我們走啦。”
…………
離開白臨鄉的時候,兩個孩子的額頭都是紅腫的,眼睛也很腫。
但他們頭髮衣服都乾乾淨淨,臉上也並無淚痕,露出兩張頗爲俊秀的小臉,明顯長得更像景晴。
走的時候遇到了一些白臨鄉的村民,看見兩個孩子的時候面露厭惡,但知道許問他們要把他們帶走時,表情又有點奇怪。
“這是會帶來死亡的一家子!”有個大嬸有點忍不住,偷偷地警告了連林林。但當連林林想要追問的時候,她又擺手不說,像是害怕一樣趕緊走開了。
“景晴的父母死了,丈夫和婆婆也死了,現在景晴也死了,無怪鄉民會這麼說。不過……”許問聽着沉吟片刻,笑着說,“郭.平不是還活着嗎?只是離開了而已。”
“死亡、末日……”他又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擡頭看了一眼淅瀝而下的小雨,轉向兩個孩子,問道:“第一道線索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