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山谷,處處透着詭異的氣息。
許問和左騰稍微商量了幾句,再度分頭行事。
左騰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許問則回到梧桐林那裡,郭安的所在。
許問回去的時候,郭安並不在原地,許問想了想,往那個梧桐樹的方向走了過去。
郭安果然在,他坐在樹上,仰頭看着樹冠,正在發呆。
這樹已入暮年,但仍然鬱鬱蔥蔥,枝葉向外伸展,巴掌形狀的樹葉微微搖晃,溫柔地覆蓋着周圍這一方土地。
樹影籠在郭安身上,也遮在他身邊散落的幾塊木板上。
這裡的氛圍,跟之前的山洞裡完全不同。
許問走過去,揀起地上的木板,郭安動也不動,沒有阻止的意思。
老道的工匠不習慣紙筆,基本上都是用炭筆在木板上畫圖,畫完了可以刨掉,重複利用,並不麻煩。
郭安的木板上已經畫好了圖,看上去已經畫了很久,還反覆修改過,現在已基本成形。
它看上去是一座木雕,許問一眼看過去就被吸引住了,而且同時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山洞裡看見的那些石雕。
兩者不說同一風格,思路確實是一貫的,都是依原物而造,極大地保留原物本身的氣質與造型。
洞中石陰暗詭異,由此雕成的石像也顯得鬼氣森森。
而此處,光線明亮,透灑而下,梧桐樹形優美,溫和伸展,但樹已老去,即將枯死,因此郭安設計的木雕也悲傷中蘊含溫存。
它的造型略微抽象,令人產生無限遐想。
總地來說,它像一個長髮女性,伸開雙臂,滿懷疲憊但是溫柔地想要撫慰下方的一切。
木雕依樹而成,滿頭樹枝彷彿她的長髮,比較粗的樹幹以及樹根上有許多人或者獸的形狀,彷彿她所擁抱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世界。
許問目光一觸就感覺到了震動,忍不住看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凝視着這棵大樹,木雕彷彿從紙面上浮現出來,進入了大樹中,化爲了實物。
可想而知,到那時候,它會擁有多大的震撼,何等強大的力量!
“好設計!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許問看了又看,忍不住問。
“哈哈。”郭安笑了兩聲,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沒有回答。
他轉過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這棵樹一會兒,又再次擡步。
許問愣了一下,指着那些木板說:“設計圖……你忘了!”
郭安不說話,沒回頭,只擡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這是在說記住了,但許問還是有點捨不得,走過去把那些木板一張一張地收拾了起來。
木板一共十五塊,每張上面的圖都不一樣,是雕像的各個不同的側面,還有郭安在不同時期的思路。
這些再除開被刨除的廢棄思路,郭安確實在這上面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
許問一邊收拾一邊揣摩,真的非常喜歡。
他甚至有一種預感,如果郭安能完成這次創作,他的境界必將再向上提升一步。
他抱着木板回去了,郭安坐在原處,低頭拿着刀,沒有工作,好像在發呆。
看見許問回來,他擡頭看一眼,看見他手裡的木板,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他剛纔去哪裡做了什麼。
兩人相安無事,倒是許問繼續看木板上的設計圖,心裡不斷揣摩。他對照着不久前在山洞裡看見的那些石雕,漸漸的有了不少感悟。
又到了暮色時分,郭安起身,對許問說:“回去吧。”
許問這纔回神,應聲站起,突然發現他身邊的筐子裡空空的,這一下午他好像都沒幹活。
他有些意外,但什麼也沒說,跟着他一起回去了有光村民所住的山洞。
篝火、食物、舞蹈。
今天沒有死人,所以也沒有了昨天那樣的儀式,一切看上去都很和平,有着一天辛苦勞作之後的滿足感。
食物雖然粗糙難吃,但還能飽腹,親人和家人們就在身邊,還有一個地方能夠安穩地睡覺。
他們的要求也就這麼多。
許問今天觀察得更仔細了一點,發現有些人吃完飯之後,會比出一個手勢,嘴裡默唸着什麼話。
這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些宗教飯後的禱告,許問好奇地問身邊不遠處的棲鳳:“你們有信仰什麼神佛嗎?”
“有啊。”棲鳳又恢復成爲了昨天初見時的樣子,友好地回答,“青諾女神庇佑着我們。”
她發生一個特殊的音調,跟“青諾”比較近似,同時,她也比出了一個手勢,跟村民們的一模一樣。
許問昨天也見過,她在引靈儀式上也曾經比過這樣的手勢,當時他想到的是血曼教那些詭異的圖案,認真地進行了一下比對。
確實有點像,但其實不是。
棲鳳的手勢更簡單樸實,像是原初先民的舞蹈,而血曼教的手勢非常複雜,花樣更多,天然就帶着一股妖治的氣息。
“青諾女神,就是昨天你在引導故去靈魂的時候扮演的那位神明嗎?”許問又問。
“是的呀。”棲鳳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答道,“青諾女神是死神,也是生命女神,她會引導有光村的靈魂到達光明之地,安息休養。然後,他們會如同青木一樣,轉生到這個世界上,重回我們身邊。青諾,就是青青樹木的意思。”
棲鳳一邊說,一邊向着山上一指,正是梧桐林的方向。
既是生命女神,也是死亡女神。
這個意象,倒跟他在村莊以及石洞裡看見的那些雕塑差不多。
許問猶豫了一會兒,正想繼續問,突然聽見棲鳳一指村莊方向,道:“村子東邊,有我們的聖窟。那裡有我們先祖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聖祭,是供給女神的。可惜……”
她下頜微微繃緊,眼神也微微有些變化。
“……你們打算怎麼辦?就一直這樣被他們壓着嗎?”許問輕聲問道。
“那我們能怎麼辦?他們有刀有槍,我們手無寸鐵。他們的人也比我們多,外面還有,我們就只剩眼前這些了……”棲鳳輕聲說。
“那官府呢?”許問沉默片刻,同樣輕聲地問道,“你們可以去找官府,藉助他們的力量……”
“官府頂個屁用!”旁邊另一個坐得很近的村民聽見了,憤憤然地轉身說道。
他的口音非常重,但說的還是官話,顯然也是能聽懂的。
“給官府說,就像是給狼送肉,他們非得狠狠地、狠狠地把你的肉吃光不可!”
那人狠狠瞪着許問,聲音不大,但態度非常激烈。
棲鳳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語氣嚴厲:“圖野,這是我們的客人!”
“鳳仙,官府……”圖野還想繼續說話。棲鳳的手緊緊地按着,把他輕輕一推。
圖野終於閉嘴,又瞪了許問一眼,站起身,走到另一邊去了。
棲鳳轉回頭來,輕聲解釋:“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就閉了嘴,片刻後極爲肯定地道,“總之,官府絕對不行,我們有光村不信他們!”
她的態度不像圖野那麼強硬,但聽上去更加沒有轉圜的餘地,許問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徹底破壞了他們對官方的信任。
氣氛稍微有點僵凝,這時郭安突然走了過來,對許問說:“你跟我過來一下。”
許問納了一下悶,依言站起,跟着他一起走到靠邊的一個山洞,鑽了進去。
這裡也是裡面的面積比外面大很多,堆着大量木頭,基本上都是梧桐木,也有一些別的。
許問看見它們,想起下午時畫在木板上的那些圖紙,問道:“那個設計圖真是太精彩了,郭師傅打算什麼時候開工?”
郭安悶不吭聲,拿起那把從不離身的鐘意刀,看了一眼,把它遞給許問,又指了指旁邊的木頭堆。
“你,片個木頭給我看看。”他簡短地說。
片木頭……
許問也沒吭聲,接過鐘意刀,在旁邊的小馬紮上一坐,從旁邊拿了靠得最近的那塊木頭,放在手上掂了掂——都沒有挑選。
桐木是易生長的木材,質地輕軟,中央容易出現空洞,隨便選的話,很容易挑到質量不好的。
當然,郭安會放到住處的木料,都經過了初次篩選,但也不能保證每一塊都合宜。
許問隨手拿的這一聲,就是他嫌不好用放到一邊的。
從樹皮上看,它還挺齊整,沒有節疤什麼的,但上手就感覺略輕,剖開一看,裡面果然有一個空洞,不算太大,但形狀非常扭曲。
這樣的木料當然很難使用,用來片成片木還行,但正常情況下,會造成大量廢棄,有很多不能用的地方。
許問只放在手上掂了掂,就開工了。
他放了個木盤在腳下,坐在馬紮上,端端正正,脊背微曲,整個身體像一條流暢的弧形,是最合適發力的姿態。
郭安站在一邊,只看這個姿勢,就微微點了點頭。
接着,許問一手執刀,一手持木,去皮之後,直接開始切削。
昨天他在小樹林裡試了一下刀,時隔一天,他的手感顯然完全沒有忘,以極快的速度進入了狀態。
今天,他的動作更加流暢,刀與木頭之間的細節更加遊刃有餘。
木片像雪片一樣紛紛落下,落在腳下的木盤中,發出輕微的噠噠聲,節奏感十足,彷彿一首音樂。
郭安眯起了眼睛,不看許問的動作,只聽這聲音,情不自禁地又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許問的手,準確地說,是看着他手上的木頭。
接着他臉上露出了微微的驚色——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許問對這塊天然有缺陷、內部形狀並不齊整的木頭利用得有多麼極限!
要求的木片有固定尺寸,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正面切割。但很多時候,邊角的部分其實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許問,彷彿一早就對它有了最好的規劃,落手不疾不徐,沒有絲毫浪費。
這塊天然有缺陷的木頭在他手上發揮出了最大的作用,殘留下來完全不能使用的部分極少,最大的也只有手指粗細,簡直不可思議!
郭安盯得越來越緊,眼中目光不斷變幻。
最後,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彷彿承認了什麼一樣,放鬆下來。
許問完成全部工作,把手上殘餘極少的碎木放到一邊,然後輕輕拍了拍手,又極愛惜地摸了摸鐘意刀。
郭開移開目光,擡頭對許問說:“做得不錯。”
極其完美的工作,在他口中也只是一個“不錯”。
許問絲毫不以爲意,微微一笑,道:“多謝。”
“我有些東西想教給你,怎麼樣,要學嗎?”郭安問道,語氣仍然非常隨意,好像只是遞杯茶給許問一樣。
許問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