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邵安再見到張三時,已是陽春三月,他愣愣地看着張三從窗戶邊輕盈的翻入,依舊身輕如燕,落地無聲,便知張哥身上的傷已經大好了。
二人不過幾月未見,邵安卻覺得已隔經年。經歷那麼多的事情,那麼多的苦難,可是現在,張三像沒事人一樣,又開始翻窗戶了。
然而張三敢翻,邵安卻不敢見他了。他從書桌前站起身想走過去,但下一瞬又生生止住腳步。他遠遠的看着張三,問道:“你怎麼還敢來?”
“我有什麼不敢的。”張三走到邵安跟前,上下打量他,“你……還好嗎?”
“我很好。”邵安嘆口氣,“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要再來了。”
“不是你連累的。”張三搖頭,意味深長的說,“邵安,你以後順着皇上點吧。他不是不信任你,只是那個位子太高,太孤單。他不得不對每個人都加以防範,不得不多疑。”
邵安聞言,一笑而過,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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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
那日張三一身是血,被拖到西配殿時,早已神志不清。等他醒來,已是兩日之後,他隔着帷幔隱隱約約的看見丁一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丁一於他,亦師亦友,從沒像今天這樣狠過。他知道那是皇上的命令,但依舊心寒不已。
“你醒了。”丁一聽到細微聲響,轉身一看,便見張三愣愣地望着自己,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張三掀開牀幔,環顧四周,“這是哪兒?”
“還在宮內。皇上讓你在宮中養傷,等好了再出去。”
“邵安呢?”
丁一皺眉道:“我知道你和他關係好,但現在……你還是和他少來往吧。”
“爲什麼?當初和邵安相識,也是皇上同意的。”
“你是隱衛,他是丞相。你們立場不同,註定勢不兩立。”丁一怒道,“皇帝這次讓領隊大半都聚在前殿東配殿內,其用意不言而喻。”
“我不懂。”
“皇上想,暗衛明化。”
“暗衛明化?這是好事啊。”張三欣喜,他一直期待這樣的一天,隱衛能夠光明正大的站在衆人面前,可以和百官一樣,論功行賞,加官晉爵。而不是偷偷摸摸,只能存在於陰暗之中。
“只是文臣們不會同意。即使皇上強行下旨,也會被中書省駁回。只怕到了那時,就難以收場了。”
“邵安……他不會的吧。”
“會不會,你自己問問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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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張三小心翼翼的打探道:“我聽說,皇上想增設侍衛司①,與殿前司分領禁軍。侍衛司裡所有官職,都由隱衛擔任。”
邵安敏銳地察覺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漫不經心的問道:“哦?有何職權呢?”
“充當儀仗,護衛宮城,爲聖上親兵。”
邵安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爲只有這些,又問:“還有呢?”
“探聽敵情,監察百官,任何貪贓受賄的事情,全都逃不過侍衛司的眼睛。”
“探聽敵情,監察百官?”邵安鄭重的望着張三,繼續問他,“如若發現貪污,如何處置?”
“當然是稟明聖上,將其抓起來。”張三理所應當的說道。
“抓起來之後呢?”
“自然是審問判決,依律處置。”
邵安冷笑,“不經刑部、大理寺就肆意刑訊處決,侍衛司的權力也太大了吧。”
“你……反對?”張三心裡猛地一沉,果然還是被丁老大言中了。
邵安反問:“你說呢?”
“爲什麼,大理寺和刑部抓個人要經過層層審批上報,效率如此慢,犯官早就銷燬罪證,逃之夭夭了。”張三心底不服氣,強辯道,“而隱衛直通天聽,便捷省事,你爲何不同意?”
“是省事了,效率也大大提高。文武百官皆受爾等監控,可以不經任何衙門肆意拿人。朝廷各部再也無法約束你們,那麼暗衛犯罪,又有何人敢說?”
“難道你覺得,我是貪污枉法之人?我們隱衛全是陷害忠良之人?”
“難保。”邵安冷冷道,“就算你們這批是忠義之士,下一代呢,萬世之後又如何保證?”
“難道我們隱衛,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嗎?”
“隱衛這種脫離於法度之外的體制,本就不該存在。”
“你……”半生辛苦被人一言否定,仿若腦殼被錘子狠狠一擊,突突直跳。張三按了按太陽穴,憤憤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邵府。
孫敕所言果然不虛,邵安終於明白皇上的大行動是什麼了,卻深感乏力。他很想直接進宮勸諫,但他跟隨皇帝多年,知道皇帝對此事勢在必得,不容任何人阻攔。然而邵安作爲文官之首,也絕不能同意,否則埋下亡國禍根,就成千古罪人。
邵安在書房中飛快地想着對策,想了半天,覺得這事只能找孫敕商量。一起組織所有文官,集體上書勸諫,或有轉圜餘地。
至於文官集團,雖然平日裡常常政見不合,但在涉及自身利益的事上,一向都是一致對外的。想到此,邵安連聲催促阿瑞備馬,準備出門。
可惜薑還是老的辣,皇帝先下手爲強了。邵安剛出大門,就看見丁一在門外守候。他頓時心中一涼,丁一竟會在此,那麼張三……
丁一攔在邵安馬前,拱手道:“丞相這是要去哪?”
邵安不答。
“恐怕在下要擾丞相的雅興了,您哪也去不了了。”丁一笑道,“聖上口諭,養心殿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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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三月,除了早朝外,君臣二人再無私下見面。此次謁見,邵安感覺又像三月前那次一樣,命運難測。
“你來了。”皇帝等邵安行完禮後,指了指旁邊桌椅,“坐。”
養心殿內從未在這設過桌椅,邵安偏頭一看,上面擺着筆墨紙硯,看來是專爲他準備的。
待邵安坐定後,皇帝纔開口道:“朕叫你來,是想讓你擬道詔書。”
邵安心中一沉,明知故問:“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朕想設立侍衛司,張三他應該都跟你說了吧。”
張三?邵安懷疑的看了皇帝一眼,內心拒絕相信皇上的話。
“侍衛司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以暗衛領之……”皇帝緩緩說道,見邵安乾坐着不動筆,皺眉道,“怎麼不寫?”
邵安忽然離座,跪地俯首道:“臣萬死不敢奉召。”
皇帝似乎早料到邵安會拒絕,似笑非笑道:“爲何?”
邵安擡頭,見皇上面目平和,而他身後的陳公公則偷偷向邵安使眼色。邵安思慮片刻道:“臣聞古之明君,使雞司夜,令狸執鼠,各司其職,故可垂拱而治。勿變勿易,與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②今聖上欲反其道而行之,使侍衛司代行司法之事,棄刑部、大理寺不用。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者矣。③ ”
“奸民犯法,吾所其惡,務必除之,不可貸也。設若放寬,此等之徒愈加昌熾。④朕設侍衛司,代朕監管天下,有何不妥?朕對汝寄予厚望,望自慎思慎行,勿得寸進尺。”
皇帝警告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邵安聽後卻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⑤豈不聞,周興,來俊臣……”
“大膽!”皇帝一拍桌子怒斥道。
“大獄一起,冤者過半,告訐之風熾。”邵安依然堅持說道,“亂世當用重典,如今治世,聖道懷柔致遠,當施仁政。”
“朕意已決,不必再勸。若下中旨⑥,爾等奈何?”
“不經中書,何名爲敕?⑦”
“你!”皇上拍案而起,果然暴怒。可他仔細一想,此等大事,絕非中旨可行,必須得經中書省。然而孫敕在與邵安那次深談後,就告病在家了。皇帝很清楚沒有文官願意做這事,更別提孫敕了。唯有邵安,其兄還可作爲牽制,他不得不顧及一二。
皇上倒是沒直接和邵安翻臉,平息下火氣道:“別以爲離開你們中書省,就政令不通了。寫還是不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罷便不再理會邵安,拂袖而去。
陳公公看了眼還跪在原地的邵安,微微嘆口氣,以丞相的性子必不會輕言妥協。這種死局,如何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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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侍衛司:五代和宋朝的軍事機構,全稱爲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司。
②出自:《韓非子·揚權篇》,略有改動。譯文:臣聽說古代明君治理天下,就如讓公雞掌夜報曉,讓貓來捕捉老鼠,使官員各司其職,故可以無爲而治。不要變更,不要改動,按照自然和人類法則去行動,不停頓地做下去,這就叫遵循事理。
③ 出自:《老子》,譯文:本來專有管殺人的去殺人,那代替專管殺人的去殺人,這就好比是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頭。那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頭的人,很少有不砍傷自己手的。
④出自:清代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
⑤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年》,譯文:政策寬厚民衆就怠慢,(民衆)怠慢就用剛猛(的政策)來糾正。(政策)剛猛民衆就受傷害,(民衆受)傷害了就施與他們寬厚(的政策)。用寬大來調和嚴厲;用嚴厲來補充寬大,政治因此而調和。
⑥中旨:唐、宋皇帝自宮廷發出親筆命令或以詔令不正常通過中書門下,直接交付有關機構執行,稱爲中旨。
⑦不經中書,何名爲敕:意思是不經過中書省,怎麼好意思叫聖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