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這位爺來了您?喜歡什麼您隨便看”看見我推門走進店來,一個身穿對襟棉襖,滿臉皺紋如“核桃皮”一樣的中年男人坐在櫃檯後,探出頭來對我說道。說完話後,他並沒有起身的意思,但眼睛卻始終在跟着我轉。
我雖然對古玩不太在行,但好歹也久居都城腳下,對這行裡的規矩還是略有耳聞。古玩店的老闆通常不會很熱情的招呼陌生客人,也不會挨個兒給你介紹擺在檯面上那些看似琳琅滿目的器物。大多的古玩商人,會把真品和贗品摻雜的擺在貨架上,並根據客人的行爲,來判斷其眼力。如果來人一進門,就挑起一件假貨在那兒擺弄,說明是個棒槌,老闆就會故意吹捧,說您真有眼光,把客人捧得飄飄然。然後他會推心置腹地說,前面的貨色一般,後面有幾件珍藏的寶貝,只給懂行的人看。客人聽了,虛榮心得到滿足,又覺得老闆很真誠,進了套兒渾然不覺。接下來怎樣,就不必多說了。而那些真正的玩家呢,無論在貨架上看見什麼,也是喜怒不形於色。往往看中了某件玩意兒,卻顧左右而言他,讓賣家難以琢磨自己真正看上的寶貝。他們一旦得到了某樣相中的物件兒,絕對是低調收藏,所謂“悶聲發大財”,關起門來賞玩。所以我覺得,像陳老闆這種願意把自己的藏品拿出來辦展的,恐怕並非像許總說的那樣懂行。
這家店鋪的文玩物件還真是不少,從標價數萬元的沉香手串,到幾百元就能拿下的白獅子核桃應有盡有,此外什麼印章、葫蘆、文房四寶等也是擺滿了幾個櫃檯和貨架。但是,我似乎已經無心觀看這些東西。因爲不知道爲什麼,自打我一進來,心裡就有些煩亂,好像冥冥中有種力量,正在催促我找到什麼東西。此時的我心臟突突的跳個不停,細密的汗珠滲出了頭皮,順着鬢角和額頭流下。就在我快要崩潰,想盡快擺脫這種感覺的時候,眼睛無意間掃到牆角一個沒有價籤的貨架上,而當我看到某個物件的瞬間,所有的不適感頓時戛然而止。
那是一塊拇指大小的玉質吊墜。黃綠相間的質地怎麼看都不太上檔次。不過,吊墜的雕工還算精細,一條沒有角的龍自雲霧中顯現,盤玉而上;龍頭昂起,張口咬住了玉墜中間一牙似隱似現的彎月。
櫃檯後的“核桃皮”見我在這貨架前駐足,又見我遲遲不上手去摸弄哪個物件,似乎想探探我的虛實。他笑眯眯的繞過櫃檯走到我身旁說道:“看上哪個玩意兒了,我給您拿下來瞧瞧?”
瞧瞧?然後跟我胡吹一通,再給我編個小故事,以萬八千的價格賣給我?哥們兒好歹也看過《鬼吹燈》,知道你們這行裡的套路。我心裡不屑的想着。不過,雖然這個貨架上的東西沒有價籤,上邊的一層塵土卻告訴我,放在這個貨架上的貨物,並不會給老闆帶來多少收益,至少沒有花費精力包裝的必要。於是我裝着閒逛的樣子說道:“啊……隨便瞧瞧,給我……大……大侄子……挑個小禮物”。
“給小孩選是吧,多大孩子啊?”還沒等我憋出話來,“核桃皮”就隨便指着貨架上的幾樣掛件說道:“您看看這翡翠的寶寶佛,小孩帶在身上增運勢,利生長;還有這平安扣,保佑孩子平平安安。要是大點的上學的,就來這個玉蟬,寓意一鳴驚人;這個叫白露蓮花,那將來孩子考高中考大學都是一路連科!不瞞您說,就我小舅子那兒子,逃學曠課、跟老師對罵,自打戴上我送他這玉蓮花……”
我靜靜的聽着核桃皮給我編故事,心裡卻在琢磨怎樣把那塊玉墜以最便宜的價格搞到手。核桃皮也想從和我對話中套出我的底細,但我這個結巴,反而讓他無從下手了。“行……行了,就他了!三……三”,沒等他說完,我伸出三個指頭,又指指那個鐫刻成蓮花樣式的玉墜說道。
“哎呦老闆,三千可不行,您看看這花瓣的雕工,這叫圓雕,那都是雕刻大師嘔心瀝血的精品啊,您再看這質地,這可是上等的和田玉,就是那個和氏璧……”
“三……三十!”
核桃皮顯然沒想到我會壓低到這個價格,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三十塊錢並不是沒得談。“老闆,您不能這麼殺價啊,”核桃皮故作無奈的說道,“您這是沒誠意買啊。這麼着吧,我也是想交您這個朋友,二百塊錢,您拿走!”
“一百!”
“真不行,一百八,不能再低了!”
“一……一百二!”
”一百六十塊,能拿您就拿,不要那您就別家再看看!”
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擺出一幅難以決定的樣子。然後假意在貨架上掃了一遍,順手摘下了那塊雕刻着龍和彎月的玉墜,說道:“一百六,你……你再給我……添個……小……小玩意,我拿回家……哄孩子!”
“就這螭龍銜月,好幾年我都沒捨得出,您說我這倆寶貝,您一百六……得,算咱倆有緣,就當交個朋友了!”此時的核桃皮見有幾個老外從外邊進來,心思立馬從我這兒轉移了過去。我付了錢,順手把兩個玉墜揣在兜兒裡,向着核桃皮笑了笑說:“我就愛跟您這痛快人談買賣,等我二侄子三侄子過生日,我還上您這兒來!”
隨便在市場裡逛了逛,用一包軟中華,跟幾個店老闆和老玩家們討教了一些文玩話題,拿了幾張相關介紹單頁。看看時間也來到了下午5點半,就乘坐公交往家走。當我來到自家小區的單元樓門口,幾位鄰居大媽正坐在門口聊天。每當我進出樓門,還沒有走遠,就聽得她們在那說着什麼“挺好一孩子怎麼就是結巴呢”、“三十的人了連個對象都沒有”之類貌似惋惜的話。
“魏大媽、劉大姐,坐着呢您?還沒做飯去呢?”我禮節性的跟幾位鄰居寒暄了幾句,就徑直向樓門走去,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們驚異的目光。就當我就要上臺階的時候,只聽得魏大媽在我身後說道:“小尹,你這說話不利索的毛病,什麼時候治好的?哪家醫院啊?”
此時的我才仿如驚雷擊頂一樣反應過來,怪不得一直覺得哪兒那麼舒暢,原來是困擾了我20多年的結巴,竟然在今天自愈了!就因爲這個毛病,所有和嘴皮子相關的工作都與我無緣,姑娘們也覺得和一個結巴交往很沒面子。不過,這一切就在今天結束了!我壓抑着心中的喜悅,隨便編了個理由,就三步兩步的衝上樓去,激動的打開房門躺在牀上。
在這棟房子裡,我曾經每天對着鏡子練習說話,但看着自己弱智一樣的表情,我也算徹底的放棄了。沒想到,幸福來的就是這麼突然。我先是給父母打了電話,他們很驚訝、很高興,我爸說一定是他和我媽去五臺山燒香許願的結果;接着我又打給了大伯,跟他說了說我現在工作的情況,說有時間去看他。最後,我撥通了“哭喪棒”許總的電話。哥們兒在這行裡,除了不能講解方案,專業能力不敢說頂尖也算精通,現在不結巴了,你要再拿我不當人,那我可就另謀高就了。
“你好,是許國峰許總嗎?”電話那頭的許總感覺怔了一下,愣了半晌才說道:“啊,我是許國峰,您是……”“哈哈哈,許總,您沒聽出來啊,我,尹夢龍!”我明顯聽到對方電話裡傳來碰倒水杯的聲音,過了好一陣才又聽到許總的聲音:“小尹?臥槽,結巴好了?怎回事啊?”
“嗨,我爸他們去五臺山燒了香,果然還是菩薩靈驗啊……”我點起一根菸,吐了一口煙霧繼續說道,“許總,這些年多虧您來代勞方案講解的工作,以後我自己寫的方案,就不用麻煩您了,哈哈!”電話那頭的許總似乎也很開心,剛想調侃幾句,馬上又想起了什麼事說道:“哦對了,你上星期寫的那個關於消防安全展示廳的方案,明天消防支隊的有關領導要來咱們這聽彙報,既然你這舌頭利索了,就自己上吧!哦還有,對方都是領導,你注意點形象啊。”
第二天一早,我換了一身嶄新的職業裝,在頭上打了點發膠,套上大衣直奔公司。剛走到公司大門區域,我就看見一旁的廁所,有工人提着工具箱進出,前臺常大美一邊塗口紅一邊提醒工人不要碰壞玻璃門。“早啊大美,這兒幹嘛呢,修廁所?”“是啊,剛纔設計部的老週上廁所,結果衝的時候馬桶裡的硬貨全噴出來了!你是沒看見啊,跟掉糞坑裡似的哈哈哈……”大美還在邊說邊笑,但她的笑容卻僵在臉上,扭頭像不認識一樣的盯着我,嘴裡結結巴巴的說道:“唉,唉,你……你這……”“你什麼你,那麼大前臺領導怎麼說話還結巴啊?還有啊,你先擦擦嘴再化妝,吃的煎餅吧?還有薄脆渣子呢!” 若在平時,我敢如此戲弄大美,腦袋上一定會被廢紙球擊中。但是這次,大美竟然張大了化了一半妝的嘴,看着我消失在公司的拐角處。
同事們對我不再結巴的事實頗感驚奇,同部門的小劉甚至問我治療口吃的秘方,說她有個遠房親戚也有這個毛病,去了很多醫院效果都一般。正當我給大夥兒表演馬三立的經典相聲《報菜名》的時候,許總從外邊急匆匆的走了進來說道:“小尹,準備好了嗎?區裡負責消防安全的謝區長和消防支隊的領導們已經在會議室就座了,下邊就輪到你講展廳整體策劃方案了,現在正在調試投影設備,你快點過來啊!”說完便推門向會議室的方向小跑而去。
“尹哥,這回你可要露臉了啊,”小馬一邊收拾桌面一邊說道,“許總畢竟歲數大了,講解老容易忘詞,說到重要環節還愛哆嗦,這回你這正主兒出馬,可得一鳴驚人啊!”“那必須的啊,”我邊說邊脫掉大衣,露出裡邊一身筆挺的職業裝,夾着筆記本神采奕奕的向會議室走去。
走進會議室,我纔看到今天的陣勢不一般。一身幹部裝的謝區長居中而坐,不怒自威;區消防支隊的幾位領導依次排開。我們公司兩位大領導邱總、嚴總正陪着笑臉給謝區長講解公司的發展情況和未來規劃。平時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許總則在一旁記錄着謝區長的指示。見我進來了,許總和邱總耳語了幾句,然後滿臉堆笑的對着謝區長說道:“謝區長,各位領導,這位是咱們消防安全普及教育中心項目的主要策劃人尹夢龍,如果各位領導同意,就由他來給大家就項目的策劃理念,做一下全面的講解,也請領導們批評指教,批評指教!”此時設備已經調試好,我親自制作的PPT文件出現在了投影區域。
看着許總那唯唯諾諾的樣子,我一陣好笑。不就是當官兒的嘛,說到底他是爲人民服務的公僕,幹嘛像老鼠見貓似的?在這個領域,咱們纔是專家,這就是我的戰場。我要用最強大的氣場、最合理的邏輯,最專業的講述,以及對展覽事業的無限熱愛,征服在場的每一個人!於是,我清了清嗓子,邁着堅定的步伐走上講臺,露出一個標準的開場微笑,拿起了放在我面前的無線麥克。
“各……各位……領……領導,大,大……大家……上……上午……好!”這句話一說完,我頓時感覺一陣眩暈,好像一道立閃劈在頂樑。我看到除了謝區長,幾位領導有的已經開始捂上嘴巴掩飾笑意,而邱總和嚴總皺起了眉頭,許總的臉則直接綠了。“首……首先,我……我……我給……各……各位……領,領導,講……講一下……策……策劃……思……思……思路!”說完這句,我的手已經開始抖了。
“呃……小尹今天不太舒服,還是我來給各位領導做一下彙報吧……”許總再也看不下去了,示意我下來坐到聽衆席。我臊眉耷眼的回到位置上,許總在臺上講了什麼,我壓根兒沒聽見,一股難以平復的委屈涌上心頭,久久不散。老天爺這是在玩我嗎?我他媽找誰惹誰了我?
“小尹,小尹!”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許總叫我,纔回過神來。“小尹,謝區長要去衛生間,你帶着去一下”。我趕緊站起身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引導着謝區長向衛生間走去。一路上,我還在詫異自己怎麼就又開始結巴了呢?之前是間歇性恢復,還是自愈的徵兆?直至謝區長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掛在門上那個“正在維修”的標識牌才讓我徹底轉醒。我張大了嘴,衝着廁所大聲喊道:“謝……謝……謝區長,去……去……”
“哦,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回去吧。”謝區長一邊說着,一邊關上了廁所的門。隨着廁所裡一陣巨大的沖水聲,和謝區長 “哎呦”一聲傳來,我才絕望的說出剩下的話:去……去……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