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該死……”
“它不能死。”
呢喃的低語,在草原的上空響起,迴盪。
寧奕聽到這道“恢弘”聲音的時候,神情微微變換,顯得有些古怪。
他擡起頭來望向遠方的霧氣。
黑暗之中,山脈顯形,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寢宮,就在這座世界的盡頭,山風吹向寢宮山頂,無數的草蓆大如鯤鵬羽翼呼嘯着捲過天際。
山脈的盡頭,有人扶手坐在山頂之上,巍峨身軀便如山脈般恢弘。
“巨人……”
寧奕想到了古卷之中的記載,在光明皇帝鎮封倒懸海禁制之前,兩座天下尚未形成如今這般明確的對立陣營,除了人族與妖族,還有其他種族。
巨人,便是這無數種族之中,身形最爲巨大的遠古族羣。
妖族的大能,展化法相,施展本命妖身,可以站如山丘,人族大能的法相天地亦是如此,但這些都需要消耗妖力,星輝。
巨人一族生來巨大。
在倒懸海禁制佈下之前,兩座天下的版圖並不緊湊,據說大隋的初代皇帝之前,並沒有所謂的“倒懸海”一說,那片不可逾越的禁忌之海,本是乾枯大地,萬族馳騁,諸雄爭霸,最終的結局是光明皇帝與國師聯手佈下陣法,塵埃落定,決出了兩大勝者。
妖族的“泉客”以龍綃宮鎮壓倒懸海,與人族針鋒相對,不輸光明皇帝,統帥妖族,開啓了兩座天下隔海對望的時代——
至今未休。
“影子的歷史,追溯到了皇帝開國之前?”
那幾塊石碑能夠總結得到的線索並不多,而且大多晦澀,根本不可串聯前因後果,像是“肉眼所見皆是虛妄”,看起來就像是佛門某種警示後人的佛偈,如果把它與影子聯繫起來,也能夠勉強解釋清楚。
“影子”是不可被肉眼分辨的。
比如當初的將軍府“胤君”。
寧奕已經可以確信,自己無數次在執劍者古卷裡看到的“滅世”畫面,最終的因果就指向影子,而這種不死生物就藏在人羣之中,與鬼修不一樣,他們雖然被稱爲“影子”,但是卻可以匿身於光明之中。
這也是天清池主府邸的暗喻。
他們就生活在烈日之下,光明之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草檐”陰翳裡。
這座觀想世界最後的迷霧已經散開,露出了整座世界的全貌,那位端坐山頂之上的巨人王者,已經枯敗腐朽,雙目空洞,一片黑暗,這就是世界漆黑的原因。
人死,瞳滅。
或許這個世界曾有光,有山河百川,萬千生靈,但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寧奕有一點想不通——
如果說,這座觀想世界是由巨人王留下來的,在許多年後,機緣巧合,被天清池主所得,搬到了府邸後院,那麼寧奕看到的石碑,得到的啓示,便可以說得通了……偏偏有一點不合理,就是道宗馭風雷的術法,在規則裡對應着這座後院的“鑰匙”。
以天清池主的性格,應該最是講究對仗工整。
“風雷之術,鎮壓四方。”
“浩蕩辟易,以開光明?”
寧奕皺起眉頭,試着念出道宗的術法,他擡起一根手指立在胸前,可惜這並不是真正的答案,道宗的馭風雷術法在這裡無從施展,甚至連一陣微風都沒有掀動,整座大地此刻偏偏安靜的要死,陷入死寂之中,穹頂的雷鳴,大地的震顫,都消失不見。寧奕站在霧氣之中,擡起頭。
與那位巨人王對視。
他彷彿感受到了千百年的孤獨。
那股誕生於神魂最深處,神海原始起源地的“情緒”,在此刻共鳴起來。
……
……
寧奕閉上雙眼。
這個死寂的世界,開始多了一些什麼。
是聲音。
草葉掠過耳旁的聲音。
鐵劍擦過銅盾的劃擊聲音。
火花與雷電的清脆交撞。
從胸膛裡醞釀迸發的絕望哭喊,憤怒的咆哮,悲哀的痛哭,熾烈的爆炸,踏破大地的馬蹄,連綿不絕的雷鳴,呼嘯滂沱的大雨,近在咫尺的雷霆……萬物的聲音在一個“緩慢”的過程之中聚攏着爆炸擴散,在寧奕的耳旁圍繞成爲一個“世界”!
一個包含一切的世界。
他感受到了山脊高空涼風的寒意。
感受到了身居高位的孤獨。
感受到了千百年來獨自死去的痛苦,折磨……這些情緒僅僅通過聲音便在神海之中投影,聚像,無論是大隋還是妖族,都沒有記載過這樣的“術法”。
這種“術”,來自於人族皇帝開國之前的那個時代。
寧奕的兩條手臂輕輕擡起,緩緩落下,放在了一個垂直手肘的位置,宛若虛空搭在了皇座的扶手之上,在這一刻,雖然未曾睜開雙眼,他卻能夠清楚的感知到——
整座觀想世界都在圍繞着他旋轉,他彷彿“看見”了一切!
“我是這裡曾經的主人。”
寧奕喃喃自語。
他閉着雙眼轉動頭顱,耳旁的聲音也不斷變化,耳聆四面八方之音,並非是一片亂象,亦是有太平之處,只不過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當自己的神海涌現出“痛苦”之時,這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
“萬事成空……”
默默咀嚼着這股神魂感受。
寧奕孤獨的扶着皇座,身下是萬千山脈,匍匐衆生,額首繚繞雲端,但整個世界都再無聲音。
“你的族人,他們都死了麼?”
寧奕的心底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
像是被一把刀子狠狠戳中了心坎,哪怕身軀龐大如山脈,皮膚堅硬如金剛,“巨人”仍然有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其中的王者也不例外。
因爲不可抵抗的災難。
遠古巨人的族羣滅絕在浩劫之中,最後的“倖存者”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漫長壽命耗盡的那一天。
“所以你親眼看着他們死去……卻無能爲力……”
寧奕深深吐出一口氣。
他挖掘到了這座觀想世界裡埋藏最深的“東西”,能夠影響到命星境界大修行者情緒的“記憶”,這的確會給人的神海帶來極大的陰影,如果意志力不夠強大,甚至很有可能迷失在巨人王的情緒之中。
在現實世界裡成爲一個瘋子?
這就是“觀想”可能帶來的摧害,如今存在千手世界那的涅槃觀想圖,在大隋的大能手中流傳,卻只有頂級星君,被那些大能公認是有機會踏入涅槃境界的天才才能“觀想”,換成一個庸人去看,很有可能就迷失在執劍者的世界之中。
寧奕默默咀嚼着這段記憶。
他並沒有排斥這股孤獨到極點的負面情緒……相反,他有着極其強大的自信,能夠將其消化。
他曾登頂過世上最艱難的山。
執劍者觀想世界。
巨人王的這段記憶並不會對自己造成“傷害”,反而是一個重要線索,這裡的每種意味都需要“記下來”。
世界一片安靜。
有人在孤獨的享受着孤獨。
過了很久。
寧奕輕聲開口,像是在詢問自己,又像是在詢問這個世界。
“那麼,我該怎麼走出去?”
他緩緩睜開雙眼。
望向對面的那座山,還有坐在山上的那位“王”。
一片漆黑。
真正意義上的漆黑。
先前是黑夜,大地上的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漆色。
而現在則是自己的“瞳孔”被鍍上了一層黑暗。
寧奕笑了笑,他伸出雙手,在自己面前劃過……確認自己什麼也看不到。
“我明白了……”
謎題解開了。
這個觀想世界的世界觀,巨人王寢宮的遠古秘密,還有與“道宗”馭風雷有關的那條因果長線。
寧奕擡起頭來,輕聲喃喃道:“算了算,時辰不早了,應該……快到了吧?”
他在心中默默數數。
一……
二……
“三”剛剛落下,一道霹靂般的轟鳴,便將整座天幕都掀開,整座世界的黑夜被磅礴的雷霆打碎。
寧奕的眼前陡然有了色彩……他保持着仰望山頂的姿態。
穹頂回蕩着道宗“馭風雷”鈴鐺搖響時候的雷鳴,無數的流雲席捲,光明重現人間。
而那座枯萎的,死去的巨人王,空蕩蕩的眼中也有了色彩。
寧奕擡頭望着他。
他擡頭望着穹頂。
兩個人的動作如出一轍……當感受到這個世界內的“孤獨”之時,踏入觀想世界內的旅行者,就成爲了坐在巨人王座上的皇帝,但成爲“巨人王”的代價,就是永遠也看不見光明。
因爲那位坐在山頂上的王,眼眶之中什麼也沒有。
他的瞳孔被人“取走”了。
“風與雷,道宗鎮邪之術的起源,來自於巨人王的雙瞳。”寧奕喃喃道:“這也是我一開始所聽到的,最熾烈的聲音,但到了最後,世界安靜了……不是因爲所有人都死去了,而是因爲巨人王的眼被人取走了。最後的酷刑,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獨自坐在王座上,飽嘗孤獨的折磨。”
巨人王擡起頭來,望着穹頂。
穹頂上有着更高,更大的“巨人”。
一位模糊的披着黑袍的身影,如巨大的古神一般,似乎蹲伏了身子。
寧奕雙手擴在嘴脣,鼓盡全身力氣大聲道:“把屋頂掀掉!”
那位“古神”似乎聽懂了人語。
緊接着。
後院唯一不受光明照射的地方……那座茅草屋,轟的一聲,草屑翻飛,道宗馭風雷的鈴鐺將茅草屋的屋頂擊得潰散。
寧奕跌坐在草屋之內,瞬間從觀想世界中退出。
渾身已被冷汗溼透。
茅草屋內,有一面桌案,左右各自呈放着一盞玉碟。
兩團漆黑的霧氣,懸浮在玉碟之上。
光明落下,漆黑的霧氣在烈日灼燒之下發出“嗤嗤”的劇烈聲響,最終散盡塵垢……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兩顆如琉璃一般無垢的眼球。
一顆繚繞風氣。
一顆綻放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