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子恩賜。”
沉淵君的聲音,在大殿之上回蕩。
金色詔書上的意志,還沒有消失殆盡,但太子殿下留下來的影像,卻逐漸變得模糊,即將消弭,紅拂河使者擡起雙手,準備迎接即將落下來的金紙。
沉淵君再次開口,道:“妖族不滅,何以爲家?”
使者微微一怔。
受封“冠軍侯”的沉淵君,語氣平靜,道:“太子殿下無須爲我在天都修建府邸,妖族天下一日不滅,便一日不會離開北境,北境長城將士們還在出生入死,征戰灰界,臣沒有顏面享用皇城甘霖,實在愧對殿下厚愛。”
這句話,讓紅拂河使者的臉色有些變了。
此言只能由沉淵君來說。
什麼叫“北境將士”出生入死。
無顏享受皇城甘霖?
這是在嘲諷大隋廟堂三司六部的官員?
紅拂河使者及時的低下頭來,雙手捧着金燦紙張,看似溫和的點頭答應,但恰到好處的開口問道:“冠軍侯之受封,是太子殿下之令,太子在宮中爲將軍擺了宴席,如今戰事告落,殿下一直期待將軍得隙,騎馬入天都,見上一面。”
千觴君的眼神陰沉下來。
這張詔令的意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想請沉淵君入宮!
師兄上次入天都,太子並無實權,兩人謀劃之下,一人得皇城,一人得北境,如今北境長城的軍權被師兄握在手裡,已經威脅到了身處中州的太子……時至如今,冠軍侯之封賞,太子之邀請,其實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鴻門宴席。
去不得啊。
他在心底暗暗禱告,期望師兄做出迴應,卻又不知道,如此詔書,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前頒佈,將軍府又該如何回拒?
沉淵君只是笑了笑。
他把目光挪向先前提出要與自己論道的小無量山朱密,避開了紅拂河使者的話鋒,笑道:“既然朱密先生不敢與晚輩交手,那麼便以‘神魂’相爭,辯一辯道吧。”
朱密神情驟變。
下一剎那。
沉淵君便已然臨身,伸出大手,抓向朱密,這位八百年前的劍仙下意識就要反抗,袖袍內一座金燦劍陣掠出,撞向沉淵君探出的大手。
“哦?要打?”
沉淵君面無表情開口。
大氅上的毛髮陡然燃燒,掌心迸發金光,直接將這座劍陣打得磨滅,爆碎。
朱密憋屈的怒吼一聲,伸出雙手,前掌疊後掌,與沉淵君的掌心撞擊在一起,後者神情不變,語氣淡然道:“朱密先生不要害怕,我不殺你,只是‘論道’罷了。”
“嗡”的一聲!
大殿一圈漣漪炸開。
這一掌的對撞,竟真的沒有迸發出地崩天塌的威勢,沉淵君體內的劍氣沒有引動,整個人氣機沉寂下來。
羌山老祖宗,酒泉子,蘇幕遮,幾位涅槃的神色都變得有趣起來。
朱密被沉淵君拉着墜入神海。
被迫“論道”。
從紅拂河走出來的酒泉子,捻了一枚花生粒,放在嘴裡砸吧着,眯着雙眼,又就了一口烈酒,嘖嘖感嘆道:“這小無量山的朱密,怎麼看起來像是在龜趺山修行過?”
大殿的另外一邊,龜趺山的老祖宗神情難看。
這是在暗諷。
朱密別的本事沒有,認慫捱打有一套。
縱然只是神魂相爭,也引起了極大的異象,大殿之外狂風倒灌,席捲肆虐,境界低的修行者根本就看不清發生了什麼,恭立在殿上的紅拂河使者,只能低着頭保持雙手捧詔書的姿態,大袖飄搖,一個人很是尷尬的立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千觴君關注着師兄的戰局。
朱密的面容,眉須,很快凝結出了一層淡淡的冰霜,狂風席捲,吹落不掉,老人的面上冰霜愈發深厚,而且堅硬,與大風發出“咔嚓咔嚓”的撞擊聲音。
神魂之爭,最是陰狠,往往靜謐無聲,卻兇險萬分。
雷霆炸響。
大殿憑空多出了一道灼目的火光,兩人分離開來,小無量山的老祖宗被一股巨大力量推得踉蹌,倒沒有像瑤池聖主那樣倒飛,而是狠狠坐在身後弟子的桌案之上,將一張完整的青木桌坐的四分五裂。
沉淵君則是緩緩收回那隻前探的手,半側着身子,神情淡然如常,他的袖袍內,風雷浩蕩,大雪交疊,兩道截然相反的異象匯聚,緩緩消弭。
他吐出一口濁氣。
朱密則是“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一隻手捂住胸口。
勝負已分。
“好一個論道。”羌山的老祖宗撫掌而笑,朗聲道,“朱密前輩,道行不減,這番論道,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啊。”
朱密面色本來一片蒼白,聽了羌山老祖宗的話,面色陡然涌起一片殷紅,更加痛苦的嘔出一大口鮮血。
沉淵君擊敗朱密,他的面色也稍顯蒼白。
大殿上的狂風席捲,隱約將熄。
這位北境新主緩慢轉動頭顱,望向恭立在殿前的紅拂河使者,聲音低沉道:“今日北境會議,承蒙太子恩典,只可惜沉淵與諸位同好論道,身體有恙,尤其是神魂之爭,暗傷留存,爲顧全大局,只能留在北境養傷。”
陽謀。
以陽謀,對陽謀。
紅拂河使者面色窘迫,明白爲什麼沉淵君要只抓着朱密對攻的原因,神魂論道,傷勢的確探查不出,今日又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到場。
以自己的身份,最多隻是“狐假虎威”,太子殿下親至,在這種局面下,也不可能再強迫沉淵君。
他只能低頭揖禮,誠懇道:“將軍要好生養傷。”
沉淵君對着這位使者擺袖揮了揮手,臉上一片平靜,同時環顧大殿,道:“北境之會,就到這裡了。諸位道友,從哪來的,便回哪吧。”
一位位來自大隋四境的大人物,站起身來,與沉淵君一一行禮。
千觴來到了師兄的身旁,陪着他一起拱手。
羌山的老祖宗刻意穿過人流,來到沉淵身旁,周圍的人潮已經退散。
姓曾的老祖宗從袖袍內取出了一根青燦竹簡,遞到了沉淵君的手上,道:“這是最近東土的一些消息……北境會議召開之後,北境長城將軍府的諜報網,恐怕就很難越過其餘三座長城了。”
沉淵君挑了挑眉。
羌山老祖說的很對。
身爲涅槃,要坐鎮長城,不可輕易離開。
而太子賜封“冠軍侯”,並不是真的要給沉淵君升官……還能有什麼官,比北境之主更大?太子要一步步卸權,就會取消將軍府的特權。
大隋四座長城。
除卻北境之外,都握在天都的手中。
北境的蝴蝶,飛不過東境長城的山脈,也看不到那邊的消息。
他接過了竹簡,猶豫一下,誠摯道:“謝過前輩。”
老祖宗笑了笑,“寧奕是個很不錯的小傢伙,這裡的消息,你需要提前知道……小傢伙背後的靠山看起來很多,但真正時候能夠靠得上的,就這麼幾個。”
蜀山。
將軍府。
沉淵君深深吸了一口氣,感激的望向羌山老祖,雙手擡起,揖了一禮。
“這個恩情……晚輩記下了。”
羌山老祖面帶笑意,神情不變的伸出一隻手,拍了拍沉淵君肩頭,低聲耳語道:“好好養傷,這次殿內出手,能看得出端倪……但問題不大。”
沉淵君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老人轉身揹負雙手離開,悠然踱步,面前浮現一座金光洞天,身後的羌山弟子跟隨老祖,踏入洞天之中,離開北境。
羌山老祖的話,並沒有避諱沉淵君身旁的千觴。
扶着“琴匣”的千觴君,神情有些難看,此刻的大殿已經一片空蕩,來客散盡,羌山是最後離開的那一撥人……老祖宗的話,除了他們二人,也沒有第三個人聽見。
揮手驅散了殿外的黑騎甲士。
沉淵君轉身從側殿離開,一路沉默,直至回到將軍府,關上屋門,當着千觴君的面,他卸下自己的那件大氅,露出內裡那件漆黑輕薄的鎖子甲,嬰兒拳頭大小的鱗片開闔之間宛若呼吸,密密麻麻的鱗片已經碎裂,而且滲出殷紅的鮮血。
沉淵君擡起雙手,痛苦的低聲道:“幫我,卸甲。”
千觴君連忙來到師兄背後,以指尖自上而下在脊背劃過一條弧線。
這件鎖子甲是師父留下來的寶器,要卸甲,步驟繁瑣,需耐心拆解陣紋,千觴君的額首滲出汗水,指尖艱難下移,片刻之後,鱗甲墜落,叮叮噹噹的聲音大珠小珠落玉盤,黑鱗四處滾落,彈起。
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
他擡起頭,發現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副觸目驚心的畫面……師兄的後背裸露出來,精悍的肌肉鼓起,表層卻貼滿了符籙,符紙下陷,幾乎生長到了骨子裡,大紅色的符籙紋路不知道是以筆墨繪製,還是以鮮血鑄造。
這具涅槃身軀裡的潛力,都被這些符籙壓迫出來。
千觴君瞳孔猛地收縮——
他想到了殿上的那一劍!
確認只有辜聖主一人領劍時,師兄眼神裡流露出的遺憾。
師兄在壓榨自己的生命……只有親眼目睹這具肉身的修行者,才能明白在沉淵君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一位極其年輕的涅槃大能,但大限卻早早的提前,這樣的一具身軀,別說活到五百歲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一個問題。
千觴君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場會議,他一直站在師兄身旁,隱約捕捉到師兄遺憾和惋惜的情緒,此刻一切的疑點都貫穿了。
千觴君腦海裡閃過會議裡一幕又一幕的畫面,諸位大能,由白帝龍鱗推演出兩座天下大戰的年限……以如今的傷勢來看,師兄是否還能活到下一場戰爭,還不好說。
怪不得如此的強勢。
強勢的以將軍府爲寧奕造勢。
這些行爲……看起來很
他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澀,卻聽到了一道溫暖的聲音。
“千觴。”
有人在喊自己。
他狠狠以掌背抹了一把眼眶。
面前的男人雙手按在膝蓋處,坐在石凳之上,背對自己。
他再一次開口,聲音沙啞。
卻沒有喊千觴,喊的是。
“師弟。”
許久沒有聽過師兄以這樣的語調對自己說話了。
千觴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他回過神來。
一片又一片的符紙,隨着沉淵君的開口,在脊背之處挪動,飄拂,從骨肉之中退出,一縷縷金燦的野火,在男人的肩頭燃燒,將符紙點燃,化爲一副神靈般煌煌的甲冑。
鎖子甲是鎖住皮肉的盔甲。
野火一般的符籙,束縛涅槃力量的,是心靈的盔甲,這些符籙難以卸下,需要極大的耐心,還有定力。
他笑了笑,道。
“師弟……爲我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