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山竹樓。
浮巖照例帶着師父前來,他的臉上寫滿了感謝,師父如今的病情,在雲雀先生的治療之下,不過短短几日,便恢復了一大半。
浮巖的師父法號叫“瞭然”。
世態炎涼,瞭然於胸。
覺察到浮巖師父神魂破裂的症狀之後,雲雀用“引月法”作爲主引,輔佐以諸多神魂醫術,其實作爲主治之師的他,只是想在瞭然的身上多嘗試一些秘法,當然是在自己有把握的情況下,引月法初見成效,患者的傷勢自然好轉。
“師父已經能醒來了,每日會清醒一個時辰……其餘時候,都在安睡,睡得極香。”
浮巖盤膝坐在竹樓的光滑地面,神態相當拘謹,他看着前方擡手示意自己繼續說下去的雲雀先生,嚥了一口口水,在青衫少年的面前,或立或坐,或倚靠牆壁壁面,有着四道陰翳之中的“影子”,兩男兩女,其中的三位他曾遇見過。
第一次來竹樓的時候,他馱着師父哽咽離開,在樹影婆娑間撞見了這幾位,當時心境搖曳,只顧匆匆離開,打了個短暫的照面……事後回想,月牙山的山腰一共就三座竹樓,雲雀先生獨佔一座,而剩下的兩座,其中必然有一座竹樓是“淨蓮先生”的,這幾日療傷看病,從竹樓外小心翼翼等候,到慢慢挪入屋子裡打盹,後面能夠與雲雀先生放下謹慎的聊上幾句,浮巖得知了最後那座竹樓裡的住客。
雲雀先生口中神秘無比,極其強大的“寧先生”。
淨蓮的名字,在東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禪子和律子二人是年輕一輩的翹楚,而淨蓮亦是如此,雲雀先生提到了寧先生是淨蓮的座上貴賓,若無提攜,他亦不可入此竹樓……年少的浮巖便開始想入偏偏。
他有些畏懼的看着這四道月光與夜霧中含糊不清的身影。
這是一個時代的浪潮湍流之尖。
年輕的天驕。
而最讓他心旌動搖的,是這四人不言不語,立在這裡所散發的氣場。
一股足以籠罩整座月牙山的,虛無縹緲而又真實存在的領域。
寧奕四人,正在觀看雲雀治病。
觀看雲雀找到的那個……方法。
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頹然坐在地上,意識混混沌沌,頭顱低垂,冰涼的後背,傳來了一股溫暖的熱流,他下意識呻吟一聲,緩緩挺直脊背。
雲雀將手掌按在其後背之上,動用魂力,驅逐雜念,這是一種必要的接觸。
雜質破碎。
神魂引月……如之前那般,浮巖師父的神魂之症,已經到了快要收官的時刻,雲雀的神念運用的愈發熟稔,他睜開雙眼,一心二用,對着身後的四人開口,解釋自己的醫治思路,“神魂如迷宮,若想治病,必先探路,想要浸入對方的神念之中便是一件難事,這世上能做的便是少之又少……殺人容易救人難,想要治好‘神魂之症’,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摸清楚他的神魂紋路。”
寧奕眯起雙眼,“那座‘迷宮’?”
“正是。”雲雀毫不猶豫的回答,“‘瞭然’的神魂迷宮我已經摸索清楚,他的病症是因爲受外力擠壓而破損,明確了這一點,對應的醫治方法自然浮現……無論是‘引月法’,還是‘合流’,都可以有效醫治,而其他的術法,則是見效甚微。”
這些日子,他不斷總結,不斷排除錯誤。
到了現在,終於凝聚出一個大概的框架,戒塵大師逝世太早,還未來得及將一切都傳授於他, 能夠在浮巖師父身上如此快速的“自學”,得出成效,不得不說,雲雀真的是一個天賦極高的天才。
“想要治療一個人,當然可以不斷去嘗試……但神魂與其他病症不同,很難看出反饋,而探索神魂迷宮又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所以我努力在思考,如果我能夠有一個辦法,將神魂迷宮看清楚,那麼……所有的病症,是不是都會變得簡單?”
雲雀一邊以引月法,治癒瞭然,一邊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輕且柔。
但寧奕的雙眼卻是愈發明亮。
他聽明白了……神魂之症之所以難治,是因爲醫者往往不知病情,只能憑藉運氣,去嘗試醫治,所以極難成功,而云雀口中所謂的‘探尋神魂迷宮’,便是尋常醫師的望聞問切,看清病根。
他沉吟片刻,憂慮道:“但難就難在……探尋病根。”
雲雀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鬆開那隻搭在浮巖師父後背的手掌,輕柔扶住兩側,將中年男人交給了青衫少年,浮巖摟住自己的師父,鬆了一大口氣,他不敢告退,也不敢繼續留在這裡,神情猶豫,看到遠方陰翳裡一位背靠石壁的斗笠男人,伸出一隻手對着自己輕輕下壓,示意自己不用擔心……於是浮巖便咬了咬牙,挪出手臂認真揖禮,拖着師父無聲來到了一個拐角處,事關神魂之症的醫治,即便他沒有云雀先生那般的手段,也想要多瞭解一二,以便自己能夠派上用場。
雲雀和寧奕都沒有刻意驅逐他。
“探尋病根,的確是一大難題。”雲雀的額首滲出了一些細密汗珠,引月法消耗魂力,即便他已經消化了不少魂藏,仍然有些睏乏,但說着說着,精神抖擻,擡起一根手指,呼嘯月光立即圍繞指尖,凝聚成一枚雪白如棋子的虛無物事。
“我的魂力,可以揉入裴姑娘的魂宮之中,緩慢探索……之前隱約見過,如天上仙闕一般,繁瑣程度比起之前的那個病人,要勝過千倍萬倍。”雲雀聲音有些無奈,但並不見受挫,反而有些期待,“不過我可以嘗試,有這枚‘棋子’,我可以隨時止步,不必傷害自己的神念,養精蓄銳之後找到標記點,繼續去探索,很快便可將‘魂宮’的地圖繪製而出,以此來找到病根。”
“這枚‘棋子’……是什麼?”寧奕好奇問道。
“是我的魂念,沒有實體,卻又真實存在。”雲雀老老實實開口,同時鬆開指尖,向上擡掌,收攏五指,將棋子握在掌心,像是攥住了什麼,左右晃動,攤開手掌之後卻就此消弭,不復存在。
無聲無息的來。
無聲無息的滅。
沒有實體,卻又真實存在……浮巖的眼神充滿了震顫,這世上竟然還存在這種東西,這就是雲雀先生的魂術麼?
像是……雷?風?光?影子?
某種精神上面的元素。
宋伊人和硃砂的瞳孔也亮了亮。
這倒是不可思議的手段。
雲雀伸出一隻手,擦拭了額首的汗珠,他微笑展臂,“裴姑娘,我想試一試。”
裴靈素聽明白了這些,她點了點頭,卸下腰間古劍,坐在雲雀的身前。
雲雀平靜道:“放開神念,不要多想。”
丫頭閉上雙眼。
雲雀擡起一隻手來,指尖縈繞着淡淡的風聲,如之前那一幕重新上演,數個呼吸,一枚雪白的棋子,便凝聚在雲雀的指尖位置,他另外一隻手隔着衣衫搭在裴靈素的後背之處,兩個人同時閉上雙眼,像是墜入大海。
整座竹樓,頃刻間寂靜下來——
“嗡”的一聲。
層層氣機在二人盤坐的地面盪開,是月光也是微風。
浮巖的衣衫被吹得飛起又落下,他連忙將其按住,屏住呼吸,然後擡起頭來,神情誠懇,小心翼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三位年輕大人物。
這三位,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站在世俗頂端的人啊。
浮巖有些恍惚。
寧奕不敢再開口說一句話,緩緩結跏趺坐,在竹樓氣機盪開之後,便默默將丫頭的佩劍撿起,橫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十指交疊,低下頭顱,以手肘壓住劍鞘,做了個合十的動作,不知在默唸什麼。
硃砂低下頭來,拿着紙筆記載着一些瑣碎的事情。
宋伊人則是像木雕一樣,平靜凝視着裴靈素和雲雀。
那兩位,纔是真正的木雕。 wωw◆ttKan◆c o
……
……
每個人的神魂是一片大海。
只不過修爲的不同,這片海所展露的面貌也不同,有的人是一條幹涸的小溪,有的人是一面平靜的湖鏡……而曾經有位強大的神念修行者說過,每個人的神魂都可以成爲大海,因爲那正是我們本來的樣子。
修行的本質,到底是超脫凡俗,還是迴歸本我?
人的本質,到底是人,還不是人?
這些問題在這近千年來被翻來覆去的拿出來爭吵,而問題所探討的意義則註定不可能爭吵出結果……天都的幾座書院最終得出了一個蓋棺定論式的結論。
不要去探求神魂。
修行神魂的人,大部分都會變成“瘋子”。
追尋意義的意義又是什麼呢,修行神念,變得強大,追求起源不如掌握現在……從那之後,書院的修行者不再探討“神海”的根源,而是着力於讓自己擁有那片大海。
他們要做的,就是修築自己的“魂宮”。
神海之外,建起魂宮。
這就是神魂秘典的作用,釋放出那片強大的神海……每個人都逃不過這一步。
一位身披麻袍布衣的少年,站在霧氣之中。
他的面前,是濃濃的白霧,帶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頭頂,是兩面高的看不清穹頂的牆壁,幾乎通天,壓迫着自己站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裡,前進和後退,都不知道能夠通往哪裡。
“雲雀”面無表情注視着這一切。
他很確定,這就是他在車廂裡,第一次內視所看到的景象——飛劍懸空肆虐,一座潑墨的懸空山,還有一條蒼老的蛟龍……只不過放大了無數倍,或者說,自己縮小的無數倍,來到這裡。
這就是魂宮。
他要找尋病根的地方。
(大家聖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