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繚繞,一座瓊樓。
雪白古樓坐落在小衍山界上空,眉須皆白的老人,雙手結印,四面八方,不斷有流光升騰閃爍,片片符籙銘紋,順延虛無的“氣壁”,將整片天海樓領域都包裹起來。
楚綃眯起雙眼。
白長燈的大袍不斷起伏,吸氣乾癟,吐氣鼓盪,時如一根枯柴,時如一枚圓球,而隨着這些印法的不斷凝結,他自身的氣息卻愈發乾枯,那枚血紅的大鵬鳥印記,隨着他劇烈呼吸,顏色不斷變得淺淡。
到了最後,這滴鮮血,便幾乎清澈如水,看不出絲毫猩紅。
老人的衣袍,滲出絲絲縷縷血跡,同時一張面頰不斷增生褶皺,大鵬鳥的壽元被他不斷“透支”,來催動天海樓,施展最終的秘術。
整片懸停在小衍山界上空的“領域”,原本罩地不過方圓十里,此刻邊緣符籙飛掠,一點一點向着遠方“挪移”,整片天海樓領域,都隨着白長燈雙手拉開的動作,舒展開來——
“轟隆隆”的雷鳴聲音,在穹頂響起。
枯敗的聲音,從白長燈的胸膛裡響起。
“老朽……愧對白帝大人的賞識,愧對芥子山的傳承。”
他說話的聲音極其沙啞,像是胸口塞了萬千刀片一般,萬分艱澀,同時低下頭來,俯瞰身下,蔓延數百里的戰場,北境鐵騎洪流已經“去而復返”,準備將東妖域天海樓這塊肥肉吞入口中。
……
……
“準備走了。”
浮圖妖聖的聲音,在紫凰耳旁響起。
紫凰神情不善,她擡起一隻衣袖,震開那柄當頭擊落的巨大墨刀,然後扭頭望向浮圖妖聖所在的方向。
那片小天地,被一隻巨大酒壺所籠罩。
酒泉子併攏兩個手指,神情平靜,立在自己胸前,指尖懸在脣前,以神念秘術催動印決,那隻巨大酒壺壺口便噴薄出大量的黑白秘紋,散開如濃霧,將浮圖妖聖層層包裹。
白袍妖聖神情不變,揹負雙手,頭頂的那座觀世塔不斷綻放光芒,第一層塔底有一縷一縷的尖銳流光掠去,仔細一看,竟然是成年人手指粗細,小臂長短的“飛劍”,在妖族天下,劍修不少見,但像浮圖這樣手段奇多的人物,卻是無比罕見。
素日裡手託一座寶塔,以神魂法門聞名於世,極其低調,很少出手,即便是龍皇殿的同袍,也認爲浮圖妖聖專修神魂法門……但今日紫凰與其一同來到灰之地界,已經看到了浮圖施展太多手段。
那觀世塔內,竟然還內敕着種種寶器!
第一層是飛劍,第二層又是什麼?此塔一共八層,難道每層都有寶物?
飛劍掠出,劈砍在黑白色濁氣之上,爲浮圖妖聖的周遭十丈清開太平,白袍翻飛,浮圖站定在大地之上,他輕輕擡起一隻手掌,那座觀世塔逐漸變小,變得袖珍,就此懸停在掌心上方三尺位置,而這漫天流光,則是如星辰錶面的光輝,圍繞着白袍妖聖這枚極其耀眼的“巨大星辰”。
酒泉子面無表情,擡手一指。
那枚酒壺飛掠而出,鎖定浮圖妖聖,就此懸在頭頂,壺口傾倒出一大片黑白秘紋,直接將那片大地所淹沒,灰之地界的大地,經歷了多年的廝殺,浸染無數妖修和人類的鮮血,極其堅韌,但在黑白秘紋的撞擊之下,浮圖腳底的土地,頓時支離破碎。
緊接着漫天雪白流光回攏,不再是劈砍四周左右的十丈方圓,在無數黑白秘紋的壓縮之下,這些觀世塔劍氣一層層收緊,最終只守腳底三尺。
這便足矣。
浮圖妖聖的神情自始至終沒有變化,他腳底的那塊狹窄石塊,自行掠出,脫離這片被黑白秘紋淹沒的大地,同時虛空之中,燃起一扇門戶。
“想走?”
酒泉子眯起雙眼,冷笑一聲。
如今局勢,對大隋大好。
龍皇殿想要放棄東妖域直接離開,他本不該阻攔,但如今看來……要不了多久,沉淵君就會返回戰場,以那位北境新晉涅槃的實力,配合己方戰力,還真的有可能讓妖族付出慘痛代價。
那枚酒壺微微一顫,吐出一把飛劍,瞬間疾射而出,將那扇古門撞得破開。
浮圖妖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難看的神情,他狠狠瞥向酒泉子的方向,腳底那塊窄石猛地加速,整個人橫移數十丈,堪堪劈開那把飛劍,但即便如此,他的袖袍還是被斬切出一道口子,雪白的法袍之內,符籙傾瀉流淌,裂開的口子之處,片片金燦符籙凝聚如熔岩,將附着衣袖之上的“劍意”侵吞,消化。
籠罩在浮圖妖聖周身的雪白流光,在剛剛那柄飛劍摧枯拉朽的閃逝之下,全都被摧毀破碎,一線潮般連環炸開,綿密的炸響聲音在他身旁迴盪。
浮圖妖聖冷冷凝視着酒泉子。
在紅拂河內“長眠”的書院老祖宗,神情平靜至極,他淡然道:“如果眼神能殺人,我早在二十歲那年就被仇家殺死了。”
浮圖妖聖不再開口。
他的耳旁,傳來了紫凰的神念之音。
“現在走了,沉淵怎麼辦?”紫凰在另外一片戰場,不斷彈指擊飛蘇幕遮的墨刀,她已然沒有心思去對敵,即便落入下風也渾不在乎,“還有小衍山界的那女子……我一定要她死。”
浮圖妖聖吐出一口氣。
他平靜道:“用凰火帶我離開。”
這句話,讓紫凰怔了怔。
她皺起眉頭,望向浮圖,卻看到了一雙“木然”的眼眸。
這句話,不是請求,而是要求。
甚至語氣聽起來有些像是命令。
浮圖妖聖的語氣,帶着極其嚴肅的意味,道:“不然我們都會死。”
這句話以秘術鑿入紫凰的魂海之中,如一粒石子,濺起千層浪。
紫凰渾身汗毛炸起,猛地“警醒”,她擡起素手,層層凰火從袖口飛出,將蘇幕遮包裹,墨刀砍火如簾,白鹿洞書院女子院長持刀前衝,勢如破竹,殺至紫凰的位置之時,女子妖聖原先所站之處,在短短數個呼吸已經空蕩無物。
漫天凰火,同樣將酒泉子的視野遮住。
紅拂河內的老祖宗冷哼一聲,擡腳剁下,土石飛濺,那把酒壺內蟄淺的殺力極強的飛劍,再度化爲虛影掠出,甚至帶出了滾滾雷聲。
凰火海洋之中,傳來一道陰柔的女子悶哼。
飛劍去而復返,懸在酒泉子掌心,燃燒的凰火逐漸在雪白劍面上熄滅,還殘留的火星噼啪亂跳,被老祖宗兩根手指自劍柄抹至劍尖,擦出一連串赤紅色的光火,然後這永不熄滅的“凰火”便就此熄滅。
酒泉子神情凝重,端詳着飛劍,劍身上殘留着淺淡的腥氣。
而自己的指尖,自劍身摩擦而過,沾染了些許血跡……這妖血上明顯帶着鳳凰的氣息,他擡起頭來望向眼前,黑白色濁氣佈下來的禁制,已經被紫凰的世間極速所突破。
“有些可惜……沒能攔住。”
蘇幕遮緩緩降落,來到書院老祖宗的身邊。
她收起墨刀,皺着眉頭,望向遠方的虛無之處,凰火收斂,破開的虛空正在“痊癒”,那兩位龍皇殿的妖聖逃得實在有些快,尤其是那紫凰,最終實力驟增,似乎是動用了某種禁忌秘術。
酒泉子的神情卻有些困惑。
他喃喃道:“這凰焰……有些古怪。”
蘇幕遮皺起眉頭,提着語調輕輕嗯了一聲,老祖宗柔聲道:“我認識浮圖很久了……這個人藏得很深,在很多年前,他的觀世塔內就擺滿了寶物,只不過與我交手,只動用第一層的飛劍,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不願意暴露‘底牌’,絕不動用二三層以上的物事。”
頓了頓。
酒泉子以神性逼出凝聚在指尖的鳳凰血液,那滴鮮血就懸在空中,化爲一個晶瑩剔透的血珠。
他凝視着血珠,淡淡道:“今日出手,他還是如此,那觀世塔內絕對有着可讓他們二人,不需要付出代價,便可逃離此地的‘物事’,但浮圖妖聖不願暴露……寧願吃虧。”
蘇幕遮冷笑道:“吃虧?他又沒吃虧,受傷的可都是那頭紫凰。”
“受傷的都是那頭紫凰?”酒泉子眼神凝重,他緩緩搖了搖頭,道:“那可未必。”
蘇幕遮有些惘然。
但她沒有去細究書院老祖宗話語內潛藏的意思。
她轉過頭來,望向遠方,洪流滾滾,鐵騎踏地。
墨刀輕輕向下插入地面。
蘇幕遮柔聲道:“老祖宗,這一戰,大隋已經贏了。”
酒泉子輕輕嗯了一聲。
龍皇殿也放棄了北境戰爭,兩位妖聖的退出,意味着大隋鐵騎,可以肆意侵吞東妖域的力量……天海樓搬至此地,東妖域想要退出,已是千難萬難,幾近不可能。
滾滾的戰鼓,在天地之間響起。
這是進攻,是廝殺。
是衝鋒。
戰鼓煌煌,如雷鳴!
灰界上空的陰雲,有一線曙光傾撒,緩緩推進,光明如潮水,黑夜破碎裂開。
遠方北境城頭,有一道灰袍身影,揹着極大的“厚重劍匣”,竭盡全力的飛掠而來,瞬間掠過城頭,奪過鼓手的重錘,在戰鼓法器之上,狠狠敲下一擊爆破之音——
煌煌戰鼓之音,頓時散開,城頭的所有人,都望向這道灰袍身影。
一道蘊含了巔峰星君修爲的聲音,擴散開來,壓過了所有的鼓聲。
這一聲。
尖銳如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