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蕩蕩的街道,兩旁寂靜無聲。
除了風雪的嗚咽,再無其他聲音。
一大一小,頂風而行。
從高空俯瞰,兩排“豆腐塊”一樣的古舊木屋,開頭狹窄,後勢逐漸寬闊,猶如一個倒開口的“八”字。
如寧奕所猜測的那樣,這所謂的“往生之地”,就是妖族天下的人族倖存者,修築起來的一座“避難所”,一塊一塊的小木屋,當年都是“信奉”某種教義的苦難者,衆人抱薪,於是能不倒斃於風雪。
而這座羣聚之地的豁口,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古廟,大大小小,模樣各異。
紅櫻小妮子第一次看到“神佛鬼怪”,古廟的修築風格亦是相當誇張,與寧奕在西嶺看到的風格迥然不同,西嶺的孤廟雖然看起來陰森,但實際上佛寺內的佛像鑄造的寶相莊嚴,有些廢棄的偏僻廟宇,抽屜內仍然有殘留的香火可以拿來點燃,供奉在佛龕裡短短的磕頭叩拜,供人許那麼一個小小的心願,在大隋西嶺,道宗佔據絕對的主導地位,佛門雖然有一座小雷音寺立在西嶺,但教義受到了很大的打壓,大部分的佛教信徒都縮在小雷音寺內,幾乎不外出傳教,於是西嶺的孤廟便就這麼棄置,只不過那些僧人,大多仍是心地善良淳樸之輩,走時仍然留了一些物事。
廟小菩薩大,有緣來相見。
佛門講究的就是“緣分”,若有緣,哪怕人生百年,相隔千里,只需進廟一次,便可以捻火見菩薩。
紅櫻小妮子皺起鼻子。
她看着那尊頭戴虎盔,穿袍卦戴的猙獰古神,覺得與自己想象中的畫風截然不同。
“神荼鬱壘。”寧奕笑道:“看樣子不只只是佛門一家獨大,這些生在妖族的信教者,聚在一起,無路可走了,估計是想漫天神佛都求一遍。如果咱們剛剛在這裡多推開幾扇門,見到的估計不止是佛門的教義,道宗的,其他小教的,說不定還能看到信仰初代光明皇帝的典籍……那些傢伙逃到這裡,勉強能夠抱團求生,本可以好好生活的,但可惜他們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想着如何讓自己活的更好,或者怎麼離開。”
“而是翻着由人杜撰而來的經文,求着不同的,虛無縹緲的神靈。”
寧奕覺得這是一種悲哀。
小妮子抿起嘴脣。
她也如此認爲,但若是換位思考,自己當年與母親逃出來了,而且逃到了這麼一個地方,這裡人人虔誠,終日祈禱……那麼自己又當如何?
恐怕自己也會如此吧。
在黑暗之中,這些信仰,就像是微弱的光火。
雖然縹緲,但至少能照亮一條道路。
大部分的人,寧願相信是自己的原因,沒有走到路的盡頭,而不願意去接受……這條路上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今晚在這裡休息一夜。”
寧奕拍了拍紅櫻的腦袋,聲音略微有些疲倦,他笑了笑道:“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
紅櫻眨了眨眼,聞言之後有些好奇。
寧公子說要帶自己去一個有趣的地方?
“這些人當年匯聚在一起,到底做了什麼,已經不可考證,但他們如此相信‘神佛’,這裡建立了如此多的寺廟鐘塔,必然不會缺少‘那一座’。”寧奕語氣輕鬆,他緩緩開口,並沒有釋放神念,也算是對這裡的“尊重”。
事實上,踏入這裡開始,他背後的“汗毛”便已經立起來了,柔和的星輝撐開,籠罩着紅櫻。
小妮子倒是沒有絲毫察覺。
寧奕一直用着淡定的語氣,去告訴她,這世上沒有“神佛鬼怪”,這些人信仰的都是假的。
但事實上呢?
他心底也沒底。
這地方透着一股子“邪氣”,廟宇上刻繪着不止一位的“神靈”,五花八門——這乃是犯衝的大忌諱!
寧奕挑了挑眉,神情仍然平靜,這地方的人死了不知多少年了,按木屋修築所經歷的年月來看,就算是裡面住着的乃是太宗皇帝,也魂飛魄散了。
死都死了。
他有什麼可怕的?
讓寧奕覺得有些“不太妙”的,乃是體內的“白骨平原”的異常。
一般情況下,丹田的神池,池水緩緩流淌,若是遇見了寶物,便會發出喜悅歡快的嗡動,以及強烈的慾望,若是提前預知了危險,便會發出劇烈的震顫,示意寧奕趕緊離開。
而此刻。
白骨平原的神池池水,一邊不斷歡鳴,一邊震顫哀嚎,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同時傳遞到了寧奕的腦海之中。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畏懼的東西。
神靈之所以會讓人信仰,便是因爲它會先讓人“畏懼”。
而寧奕可能是一個極少數的例外。
他的確有害怕的東西,但絕對不是什麼面目猙獰的惡鬼,或是寶相莊嚴不可近觀的神佛……因爲他見過“滅世”的場面,在執劍者古卷裡的那一幕,已經勝過一切的驚駭。
神靈,仙人,佛陀,在天幕撕裂海水倒灌之後,還能活下來嗎?
……
……
寧奕領着小妮子,在坐落此地的幾座古廟之間兜轉,這些神靈涇渭分明,好像真的如有顯靈,雖然犯忌諱,但是彼此之間隔得距離還是足夠的,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紅櫻小聲咕噥道:“住在這裡的那些人,明明環境艱苦,自己只能住破敗的木屋古樓,卻偏偏要給這些不存在的‘神仙’修築輕鬆遮蔽風雨的磚廟,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想的?”
寧奕啞然失笑。
小妮子以爲寧奕是在笑自己幼稚,鼓起一口氣,氣呼呼反問道:“若是真的有神仙,哪裡需要他們來修築古廟,替自己遮風擋雨的?”
這些人真是蠢死了。
寧奕領着紅櫻站在一座古廟前,的確,比起那些“豆腐塊”大小的破舊古樓木屋,這座菩薩廟修築的極其大氣,而且用心,許多年過去,牌匾被風吹地凍住,大概的字跡看不真切了,門檻後面的第一步,早就被信徒踏出了腳印,那座門檻仍然光潔,可見愛護程度……這幫人真是徹頭徹尾的“信徒”啊。
廟內並不冷。
比起那單薄木板搭建的豆腐塊木屋,這裡的確是一個更好的“住所”,只不過踏入廟內,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尊極其壯闊的“菩薩像”,蓮花寶座,頭戴毗盧冠,身披袈裟,一手託着寶珠,另外一隻手按住錫杖,衣袍紛飛凝固,身旁側臥着一頭獅形怪物。
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
寧奕微微低頭。
紅櫻第一次見到“佛像”,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小妮子被這尊高約三四丈的法相震撼到了,喃喃問道:“這是?”
寧奕並沒有急着回答,而是輕聲道:“手中金錫,震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
小妮子更加失神。
寧奕站在浩大佛像之前,淡淡笑道:“大隋東土那邊的‘地藏王菩薩’,雖是菩薩果位,卻已修齊三十二大天人相,專克陰魂鬼戾,在佛門的古老傳說中,獨自一人鎮壓地獄,所以就算有所謂的‘厲鬼’,你也大可以放心,在這廟裡休息,便纏不上你。”
紅櫻揉了揉臉蛋,小聲道:“你剛剛纔說沒有鬼的……”
寧奕笑道:“沒有不是更好?若是真要有地獄,那麼便有這位菩薩,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小妮子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後又拼命搖頭。
“是這個道理。但就算有鬼,我也不怕的。”
寧奕哦了一聲,蹲下身子,問道:“爲什麼?你之前聽說過‘地藏’麼?”
她望向那尊佛像,感慨道:“我之前可不認識這位菩薩,當然……他老人家也不認識我。”
紅櫻笑眯眯道:“但寧公子你在呀,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寧奕怔了怔。
他也笑道:“是啊,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
……
外面風勢漸小。
寧奕在廟內佈置符籙,這座古廟修築的極好,幾乎不漏風,所以也不用擔心在這裡夜宿,小妮子的身子吃不消風寒,他把“隔音符籙”,“屏息符籙”,還有一些防禦性的符籙,都懸貼在廟門,這些符籙是第一層保護。
寧奕在西嶺住了十年,從小沒少遇到過“邪異”的怪事,只不過他的膽子大的離譜,畢竟是敢三更半夜去清白城盜墓的狠人。
那一次在廟內遇到“雪蛛妖”,實在是一個心理陰影。
嚇人倒是其次。
那玩意長得實在滲人,幻化成丫頭的模樣,自己當時未曾修行,神魂程度極其不穩固,差一點就要着了那頭雪妖的道。
寧奕佈置符籙的時候,小妮子就跟在他的身旁,隨他一同“東奔西跑”,在廟裡安安靜靜當一個跟屁蟲,雖然一個字不發,但寧奕還是從紅櫻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緊張。
把符籙貼好,寧奕從佛龕下面拖出來好幾個大大的蒲團,拍乾淨灰塵,鋪成一個簡單的“小牀”,夠紅櫻側臥。
小妮子極其乖巧,坐在蒲團上,猶豫再三,還是問道。
“公子……這個地方,是不是不太乾淨?”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寧奕背對紅櫻。
他笑着搖了搖頭,就此坐下,把細雪橫在膝前。
寧奕默默望着廟門,沒有閉目,卻在養神。
“放一萬個心。”
他平靜道:“神仙菩薩,妖魔鬼怪,無論誰來,我一劍誅之。”
……
……
(今天的這章寫了很久,更的略晚,但效果還是滿意的,今天似乎……反向補更了?明天白天會有一個大章……在下午五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