灕江江水,劍氣繚繞。
在漆黑洞天裡,兩隻小舟,一前一後,隨波起伏。
兩位年輕男女面對而立,不斷有冰屑破碎的聲音響起。
“柳十一,我在西海修行的時候,曾經聽我師父徐來提到過你的名字。”
披着白袍,繫着紅繩的清秀女子,輕聲開口,聲音如清泉啷噹,悅耳動聽,倒是沒有太多煞氣蘊含其中。
“師父對我說,劍湖一脈的弟子,是我未來最大的敵手。”
說到這裡,女子輕輕嘆了口氣,道:“如今一見,甚是失望......只有七境,你拿什麼跟我打?”
聲音說完。
柳十一瞳孔收縮。
整隻小船,原本還算平靜的船底,波濤劇烈,白衣劍癡腳底所踩的整截船頭忽然高高翹起,一截純粹由冰氣鑄造的劍尖捅穿小船船首,接着便是如劍林般的冰棱自江面涌出。
小船船身上。
青衣裴煩眯起雙眼,黑袍寧奕面色如常。
“鐺”的一聲!
雙手按住劍柄的柳十一,此刻掌心發力,將長氣按下,劍氣迸發,四周冰屑瞬間爆碎——
一襲白衣陡然射出,瞬間便貼近了那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
兩人之間,迸發出璀璨至極的光華,棲身在山腹洞天之下的灕江江面,劍氣的清嘯撞擊在一起,像是沉悶的龍吟。
柳十一單手攥攏長氣,遞劍之勢大開大合,一反常態。
豪氣長歇鞘中,出劍不可阻擋。
不知名的白袍女子,雙手仍然保持着掌心按住劍柄的姿態,眉尖微微挑起,眼神裡滿是漫不經心,身法極快,掠行在寬闊劍氣的間隙之中,只能看清白色的大袍虛影。
那女子面色淡然,漆黑的瞳孔裡,倒映着一道道的劍氣,重歸於漠然。
她並不拔劍對斬,僅僅是以自身篆養而出的劍意在虛空當中勾畫,就像是以神念持筆,在虛空中潑灑墨意,於是柳十一的“長氣”,每一次遞斬而出,下一剎那立即便有一道劍意潑灑而出,狠狠與之碰撞,砸得他動作一滯。
“那蓬萊劍修的手段,有些古怪。”丫頭蹙起眉頭,自己和寧奕的小船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波濤之中,順延江水流向山外,光明之處。
不遠處那兩人站在小舟上,背後已有了一點光芒。
柳十一和蓬萊女子劍修的劍氣對斬,在空中撞出一蓬璀璨光華,緊接着波散開來,灕江江面炸開冰屑,蓬萊女子劍修的劍意,非但沒有收攏,反而不斷擴散,不斷加深。
裴煩注視着那道在三尺空間內不斷挪移扭動避開劍氣的女子劍修,那人雙手按住劍柄不曾挪動,身上氣息並不急着全部釋放而出,而是一點一點宣泄。
“九境......甚至可能更往上。”裴煩吐出複雜的一句話來,“再往上,可能就是與曹燃和葉紅拂一個級別的十境修士了。”
“提醒你一下,姓曹的已經破開十境了啊......況且......”寧奕笑了笑,盯着柳十一,瞥了一眼西海而來的女子劍修,道:“她是十境,開什麼玩笑?說是十境,就算是貨真價實的九境,哪裡還有閒情逸致陪柳十一過這麼多招?”
這句話底氣聽起來並不足。
“蓬萊劍修,服用丹藥修行,境界高出同輩修士,但因爲根基不夠牢靠,所以也會導致另外一個結果......若是不依靠外力,他們的殺力,普遍要下降一個大臺階。”寧奕注視着柳十一的揮劍動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與十一在長陵交戰......他的劍氣境界我很清楚,身爲二重境劍修,就算是八境修士也佔不到他絲毫便宜。西海與劍湖之間的爭鬥,沒有理由謙讓,真是十境,這一架柳十一拿什麼打?”
只要不是十境,那還有的打。
劍湖宮壓境修行,追求殺力,故而柳十一剛剛踏入後境,便身負“劍氣二重境”的修爲,“七境無敵”的名號便是因此而來。
西海蓬萊則是截然相反。
一增一減,尚且還有一戰之力。
“那女子似乎在醞釀着蓬萊的秘術......注意到沒有,灕江江面被她劍意籠罩,她的修行境界纔開始緩慢拔高。”寧奕皺眉開口,道:“你我都未曾去過西海,且大隋對於蓬萊的記載也甚是稀少,如今第一次見識,他們究竟是何手段......也只能觀之看之,再做評論。”
“比起這個,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寧奕頓了頓,他袖袍裡滑出了兩章鎮氣符,指尖輕彈而出,兩張符籙圍繞小舟,如太極陰陽一般旋轉籠罩,四面江水寒氣,以及霧氣,都通通破碎開來。
與丫頭相伴多時,他已經熟稔掌握了諸多符籙的用法,這裡甩出來的鎮氣符,就是諸多低階符籙當中的一種,功效是鎮壓“亂氣”,像是水汽,霧氣,雪氣,熱氣,都屬於其中的一種,用以掃清視野。
做完這一切,只不過是隨手而爲之,電光火石之間。
寧奕指向遠方的白衣劍癡。
“你有沒有覺得,這縷劍意,有些似曾相識的熟悉?”
......
......
柳十一面色平靜,一劍一劍,遞劍而出,橫掃,下切,擡劍,斜斬。
每一劍的劍勢,都沉重到了極點。
也“愚笨”到了極點。
天下劍氣,唯快不破。
而柳十一如今揮出來的劍,卻非常的“緩慢”,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緩慢,每一劍斬出,承前啓後,看起來就像是一道連綿的光華,但放在同境修士的眼中,卻太容易避開。
所有人都知道,柳十一的劍,是很快的劍。
哪怕西海的修士也知道。
但如今這樣的劍,卻慢的不符合他“劍癡”的身份。
追求破壞力,而放棄了速度。
這樣的劍,是斬不中人的。
小舟三尺貼身距離,躲閃到只剩下白袍虛影的那位蓬萊劍修,注意到了這一劍一劍遞出,停滯之處,都有劍氣留存......但這位柳十弟子的劍,比自己想象中慢得太多。
這是瞧不起自己麼?
她並沒有真正動用心意去閃避。
只需要虛空潑出一縷劍意,戳在柳十一的“長氣”上,就可以使得他的劍勢歪斜,刺向虛無。
但柳十一會立刻調整劍氣方向。
於是虛空當中再潑出劍意。
短短十個呼吸間的劍氣對攻,顯得枯燥而又無聲。
然而柳十一的神情,自始至終的平靜而沉默,他單手遞劍猶如握錘砸鐵,掀起一陣一陣勁風。
不斷調整角度。
劍氣連綿熾熱。
不遠處的寧奕,盯着此刻的柳十一......沉重而又熾熱的劍氣呼嘯之中,彷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是北境的那條燭龍。
柳十一猶如砸鐵一般的劍意,帶着千錘百煉的火熱和滾燙......而這滾燙意境,則是讓寧奕想起了天都府邸深夜,曹燃來訪,打碎自己鎮神陣的那一拳。
那位白衣劍癡,負傷來到了自己府邸,對着曹燃打碎的鎮神陣,進入了頓悟......然後就是面壁,以及向丫頭請教鎮神陣的奧秘。
柳十一的劍道......是極致的簡單,也不是極致的簡單。
而是永無止境的去學習!
把有用的吃下,把無用的扔去,然後再化繁爲簡。
什麼叫劍癡的劍道......這纔是劍癡的劍道!
柳十一在消化那些駁雜的意境,他距離劍氣的第三重境界,只差臨門一腳了。
寧奕眼神有些恍悟。
下一剎那——
遠方小舟。
火星四濺之中,白色大袍女子向後仰去,彎身下腰,搭建“鐵板橋”,避開橫切一劍,腳尖仍然粘粘在船底木板,她肩頭輕顫,一縷自下而上潑砸而出的劍氣,撞在長氣劍尖,撞得那柄“長氣”向上拋飛......看起來就要脫離柳十一單手的掌控了。
便在此時,柳十一伸出了第二隻手。
雙手攥攏長氣!
合劍而斬!
一道璀璨如煌煌大日的光華,猶如一條赤紅蛟龍,更像是一條烈焰瀑布,瞬間披掛而下。
整片灕江,驟然綻開,兩人所在的小船,被這道劍氣斬得支離破碎,木屑橫飛而出,瞬間被西海蓬萊的寒意包裹,緊接着便被柳十一的熾熱劍意追上,砰然炸碎。
熱霧瀰漫。
遠方洞天,一線光明,徐徐接近。
柳十一踩在一塊破爛木板上,隨江逐流。
他雙手將“長氣”按下,一半插入水面,滾燙劍氣將身下水流染成絲絲縷縷的赤紅,向後蔓延。
不遠處,一道白袍女子身影倏忽落下,落入江面之時,腳底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冰屑綻裂聲音。
冰與火,各自切割一方。
飄出漆黑洞天,灕江兩旁,重巒疊嶂,頭頂已不是之前的朗朗乾坤,而是一片陰雲。
鎮氣符包裹,以及細雪劍氣的外御,勉強保住了寧奕和丫頭的小舟。
“西境要變天了......”寧奕站起身子,神情古怪至極。
裴煩同樣站起身子,她目光與寧奕一樣,放在了那位落在江面上的白袍女子身上。
蓬萊女子劍修,一隻膝蓋跪伏,她一隻手輕輕撣了撣肩頭,一小片衣袍,被柳十一的劍氣所削落,已燃成了漆黑灰燼。
柳十一道:“你……叫什麼名字?”
短暫的沉默之後。
“吾名,朝露。”
女子站起身子,兩隻手重新放回劍柄之處,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虛搭,而是緩慢加力,壓得劍鞘劍尖翹起。
劍氣蓄滿。
大江冰封。
小船凝固在波濤洶涌的冰封江面之上。
鎮氣符的表面,都凝出了一層冰霜。
寧奕喃喃道:“真的是十境......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