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位於西境與中州地界交接處。
西出玉門,一條長線,走的就是最近,最直的那條線路。
寧奕和丫頭各自騎一匹黑背紅鬃馬,陽平城門走出,清風吹過,眯起雙眼,鬢髮飛揚,跨馬踏地兩三步,鬃毛與衣袂齊飛,煞是威風凜凜。
意氣風發。
身後四位黑袍麻布斗篷的女子,兩兩坐在一匹馬上,見此一幕,看得神情一滯,“神仙眷侶”兩個字,在腦海裡浮現,揮抹不去。
這等音容風采,看起來哪裡還有絲毫“撐傘小廝”和“青衣侍女”的樣子,倒是珠聯璧合,絕配一對,簡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兩位“年輕大俠”。
的確有三兩分風采,但算不上卓然。
兩人在一起並肩的風采,此時此刻,奪人眼簾,但大多來自於那位“青衣姑娘”。
裴煩拿星輝法門抹了面頰,讓她看起來不至於太過招人注目,留了六七分神韻,仍是十分好看,身段帶着一股玲瓏剔透,冰雪聰明。
至於寧奕身上的“勢”......
正義凜然倒是談不上,寧奕血液裡流淌的,就不是名門正派的作風,師從赫赫有名的西境蜀山東巖子趙蕤,可教他拎劍的是“大惡人”徐藏,所以他兜馬轉了兩圈,目光掃了一眼身下,環抱黑鐵盒子的斗篷女子便機敏的發現,這位蜀山小師叔望向外人的眼神,總是多變,嬉笑怒罵,但瞳孔深處的色彩卻萬年不變——
平靜裡帶着三分木然。
滿不在乎,沒有感情。
除了望向他身旁的那個青衣姑娘。
那位青衣姑娘,估計是姓寧的很重要的人。
傳聞天都那位姓寧的,得了徐藏真傳,想必一路走到星辰榜第一,前前後後殺了許多人。
現在一見,她深信不疑。
這就是一種某一剎那,不經意間,釋放出來的“勢”。
四位斗篷女子,先前上馬之前,做過了自己介紹,爲首的那位姓蘇,叫閆繡春,其餘三位,放不太開身段,面對外人萬分不適,壓低斗笠滿面冰霜,只是簡單說了一下,語速太快,寧奕也沒什麼去記,只記得四人分別對應春夏秋冬。
衆人都已經翻身上馬。
其中最顯眼的......不是寧奕和丫頭。
而是柳十一。
那匹瘦小而羸弱的紅駒,脊背顛簸,瞪着柳十一,不願意讓其坐上自己的後背。
劍癡手段溫和地忙活了半天,發現這匹紅駒熱衷於跟自己玩這種“遊戲”,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於是一隻手掌搭在紅駒頭蓋骨,俯身緩慢耳語,“不聽話就把你燉了,大不了花錢再買一隻。”
劍氣透掌遊走,在體內掠行一圈,緩慢收回掌心。
柳十一微笑看着紅駒。
那匹紅駒兩眼淚汪汪。
柳十一翻身而上,坐在紅駒背上,也不說話,雙手摟抱着“長氣”,就此進入了悟劍思索之中。
耳邊傳來整整齊齊,高呼的一聲。
“合吾——”
志成鏢局,三四輛鏢車,不算寧奕三人,十來號人馬,就這麼出發了。
......
......
天都地界,說太平也不太平,說不太平也太平。
歸根結底,還是錢財二字,求而不得,不如去搶。
大隋律法庇佑之下,四境之內,三司所過之處,倒是一片安穩。
怕就怕,有些地界,過於偏僻,三司手短,強龍不壓地頭蛇,商賈運輸貨物之時,需要一個安全的保障。
於是就有了“鏢行”。
鏢字拆開,左金右票。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
行鏢之時,喊一聲“合吾”,意味着“和和氣氣和平共處”,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中州地界的鏢行能把生意做大,背後有金主在做着支撐,三司所設立的驛站,客棧,都會給大鏢局相應的優待和好處,志成鏢局的名聲不大,但低調做人,實力不俗。
寧奕驅馬與洪塵並肩,先前在陽平城,閆繡春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纔請動了這位總鏢頭兒子押鏢,押送的東西,自然就是她時時刻刻都摟在懷中的鐵盒。
對自己的到來,這位“洪姓大師”明顯不快,但寧奕表示自己只是一路同行,並不會是搶佔生意,而且把那袋金葉子塞到了洪塵懷中,雙方半推半拒,洪塵接下,並且承諾會保證寧奕三人到玉門關前的平安。
寧奕笑着拱手言謝。
他之前站在鏢局門前,出手按傘彈鞘的動作做得極爲隱蔽,除了閆繡春,整座鏢局出行隊伍,上上下下,都不知道,這位黑衫少年,其實是一個“頗有三分修爲”的修行者。
此刻押鏢出行。
寧奕來到洪塵身邊,笑着問道:“洪鏢師,貴局生意近來如何?”
洪塵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尚可。”
路途迢迢,寧奕第一次來大隋世俗行走,鏢局鏢師,雖不一定吃百家米長大,但一位真正成熟的鏢師,一定走過了數百個不同的地方,大隋天下別的優點沒有,就是版圖宏大,風土人情,世俗道理,刻在書籍裡,天都書庫到處都是。
紙上得來終覺淺。
想要學到些什麼,就不能高高在上,而是要把身子俯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寧奕從西嶺最低處走出,他從未覺得自己何時高貴過,如今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從陽平西出,聽說要經過不少城鎮,大大小小,五天四夜,趁機請教一二,套套近乎,開開眼界。
寧奕在清白城生活的時候,最討厭也最厭惡的人,不是那些御劍飛行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對他而言,是天上的“仙人”,不食柴米油鹽醬醋茶,不知世間冷暖溫飽,自己距離太遠,連門檻都摸不到,索性也不會去討厭和嫉妒,心底倒是有三分羨慕。
他討厭的是清白城裡的權貴。
最討厭的是清白城裡的年輕權貴。
因爲寧奕能夠看見那些年輕人紙迷金醉的樣子,大把大把銀兩拋出去,西嶺城外屍骨未寒,城內煙火升宵,載歌載舞,這樣的場景,兩相對比,前者根本不忍去看,但在西嶺地界,比比皆是。
煙花倒比白骨白。
所以寧奕最不希望自己成爲的,就是這一類人,如今他踏上了修行路,就算沒有劍行侯的受封,世俗間的錢財也已是身外之物。
寧奕並沒有忘記本心,而是不斷提醒自己。
當自己有力量了,不做濫好人,更不做只顧自己享樂,卻將瀕死者拒之門外的冷漠之人。
寧奕藉着剛剛那句話,打開了話題,問了洪塵一些天都地界的近況,中州的城池治安非常穩固,一些偏僻地段沒有三司庇護,但是城內子民倒是可以安然無虞生活,不用擔心被拒之門外,一場大雪之後便埋骨地底。
洪塵看着寧奕,眼神有些疑惑,皺眉道:“寧公子不是本地人?”
寧奕搖頭道:“西嶺出身。”
西嶺出身?
洪塵看着寧奕,實在沒有想到,這位出手闊綽的黑衫“公子哥”,竟然出自大隋最荒涼窮困的西嶺?看姓寧的小子,卻不像是西嶺的那些土包子,西嶺那邊的土財主,本着“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甘願在西嶺荒城買酒買醉買美人買春宵,也不願意買西境長城一張通行證,有些老死在西嶺,有些則是家族生根扎地,不斷汲取荒瘠土壤的生命力,來“壯大”自己。
西嶺的那些年輕權貴,放到天都根本都排不上號。
就算放到陽平,也都沒什麼可比性。
洪塵看着寧奕,道:“你出身西嶺,爲何要來內境,不在那邊享福,跑過來走江湖?”
“世界那麼大,我只是想看一看,前不久看了天都,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爲什麼那麼多人都要跨越西境長城?”寧奕笑道:“天都比寧某想象中要好很多......有山有水有鏢局,百姓安居樂業,幸福安康。”
洪塵笑了笑。
他伸出一隻手來,中指拇指微微摩挲。
“有山有水有鏢局,不假。”洪塵淡然道:“但百姓安居樂業,那得有這個。”
銀兩。
錢財。
洪塵的這句話說得倒是實在。
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就算你是蓋世大俠,就算你有絕世才華,又有何用?
寸步難行。
一句諺語,老俗話了,銀兩不是萬能的,沒有銀兩是萬萬不能的。
話糙理不糙。
寧奕笑了笑,不置可否,“洪鏢師的父親,名叫洪志,這個名字我可聽說過,赫赫有名的大隋鏢行‘元老’了,一雙鐵掌,看試手,補天裂。僅僅是你父親‘洪志’的名字,就可以讓你這輩子生活無虞,坐擁花不完的金銀財寶,爲什麼要出來走鏢?”
洪塵淡然道:“做一件事情,需要很多理由嗎?”
他看着寧奕,道:“在下沒什麼故事,寧先生,讓你失望了,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我父親再有聲名和錢財,那也是他的,與我無關。”
“之所以來押鏢,是因爲我喜歡這種生活。”
洪塵頓了頓,道:“江湖,沉浮,生,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