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我了?”
聽到少年似乎有些尷尬的話語, 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鬆開了摟在對方身上的雙手。幸好是在夜晚,不會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狼狽。
不過就算看到了, 他又能明白一個寂寞到發瘋的人, 只能寄情於一個虛幻的夢來讓自己得到解脫的心情麼?
“你要是一個人覺得無聊, 我就常常來看你吧。”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 阿緣忽然道。
“……真的?”
我詫異, 難道夢裡面真的什麼都是有可能的麼,這纔是與這少年第二次見面,他卻願意對我許下這樣的諾言。
“要不要我和你打鉤鉤?”
阿緣認真的伸出了小指, 我笑了,自己倒像個孩子了。
“你的病好些了麼?”
“沒事, 我就是這樣, 三天兩頭的生病, 其實也死不了!”
“是麼?難怪你身上總有一股藥味兒……”
對方的聲音淡淡的,似乎有些消沉。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只能從言語中去判斷他的情緒,生怕他會對我心生厭惡匆匆離去,怕這個夢又過早的醒來。
“是不是很難聞?”
“難聞倒說不上,只是一聞到藥味就覺得口裡滿是苦味!”
“那……你離我遠點吧。”
我無奈,自己身上的藥味大概燒成灰都能聞得到。阿緣卻嬉笑道:“我鼻子好得很, 在你們家門外我就聞得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要我離遠點, 那還不知道得離多遠。”
“那……怎麼辦?”我愈加不知所措。
“什麼怎麼辦?我又沒說討厭你身上的味道, 再說你身上除了那股藥味其實還挺香的!”
像是爲證明自己所說的話, 阿緣忽然撩起我的一綹頭髮湊到他鼻子前用力嗅了嗅,我不由得有些心悸。
明明只是夢, 卻依舊擔心這樣的親近來得太快太突然,不敢去全然接受,彷彿在夢裡也會受到傷害。人與人,哪能這麼容易就彼此坦誠,放鬆戒備呢?
然而對方這樣的隨性,卻莫名的讓人有一種不經意的心動。
“你是專程來看我的?”我問。
“是啊,不然還能來做什麼?”阿緣也笑着反問。
我搖頭,他又道:“難道你以爲我是出來吃人的?”
我仍是搖頭。
“你可別以爲所有的妖怪都是喜歡吃人的,其實大部分妖怪都不會不吃人,除非實在是餓到不行妖性大發的時候,那個也是叫飢不擇食。你知道……”
阿緣一本正經的澄清着我根本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我只覺好笑,也不解釋什麼,只靜靜的聽他說。
“你怎麼都不說話,不相信我說的麼?”
“信,我當然信。”
“那你爲什麼都不說話?”
對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我不知這是不是生氣的徵兆,只得囁嚅答道:“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發覺到自己的無趣,我有些沮喪,從來不知道如何去與人相處,只會用寡言與順從來減少周圍人對自己的厭煩,因爲習慣了沉默,如今明明有人相伴也只會無語相對。
“哦,只要你不是怕我就好。”阿緣的聲音又變得輕快起來,“那天小玉已經狠狠罵過我了,怪我太冒失,肯定把你嚇到了。”
“沒有的事,我那天很開心,我應該謝謝你纔是。”
“開心就好。時候也不早了,我不打擾你休息了,你要養病,早些睡吧!”
“別走!”聽到阿緣說要走,我下意識拽住了他的胳膊,一時又找不到挽留的理由,只得低聲央求道,“你……再陪我說說話行麼?”
阿緣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柔聲道:“我不走了,我就陪着你一直到你睡着,好麼?”
“真的?”
“真的,我和你睡一起,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阿緣邊說着邊將我壓回牀上,自己也一縮身鑽進了被子,被子裡頓時像塞入了一個大暖爐。我還在發怔,對方溫熱的氣息已經噴到了耳際,我不禁赧然,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從沒與人這般親暱過,卻也從來不知,有人睡在身邊的感覺竟是如此安心。
“你想說什麼?”阿緣問,好聽的聲音裡似乎透着幾分雀躍。
“什麼都可以。”
“那我跟你說我小時候的事吧,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聽,其實我以前也吃過人的。”
“聽,我想聽。”
“那我說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只記得這個夜晚很愜意,雖然對方所說的那些故事都那麼遙遠,遙遠到無法去理解那些只有真正經歷過纔會明白的感受,可是我卻從沒來如此滿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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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最近精神好像不錯啊!”
“是麼?”
“是呀。看來這次的老郎中是請對了,下次還讓他給公子診病吧,我去給夫人說一聲。”
翠兒端了新的湯藥送到我書案上,我於是收回自己飄飛的思緒,放下手中的書卷,乖乖端起藥一飲而盡。
人生有了盼頭自然精神好,至於其他人說什麼並不重要,他們說是大夫好那便是大夫好了。我只是盼着日落盼着天黑,盼着夢中的少年再次出現。
人也總是貪心的,相見的時刻百般歡喜,不見的日子卻是如此難熬,相見越多便越是如此,恨不得日日有那少年相伴,恨不得一夢不醒。明知這樣深陷下去遲早會無法自拔,我卻仍是一再奢求着這虛妄而短暫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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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天都快亮了,你也該休息了!”
“再多陪我一會兒。”
“我也想多留一會兒,可是再不回去小玉又該罵我了。”
“那你明天還來麼?”
“明天又來?”
窗外已經漸漸泛白,枕邊之人的容顏也愈加的清晰起來,丰神俊朗,帶着少年的青澀,卻也掩不住那宛若天神的完美輪廓,即使是同爲男子的自己,也不由得爲之癡迷着。
我猜這世上一定不會再有第二人比我更荒唐了……
“我要怎樣才能夜夜夢到你呢?”
自己的不自覺的撫上了那張魅惑人心的臉龐,對方亦沒有阻止,任着我的指尖勾勒出他五官的形狀。
“什麼夢到我?”
“夜夜夢到你,你不是就能夜夜來陪我了麼?”
“難道你一直以爲我是你的夢?”
阿緣忽然握住我的手支起頭來,略有些不悅的瞪向我。我不禁恍惚了,難道不是麼?
“如果不是,你爲何總是在夜裡出現……”
“那是因爲白天太招搖了啊!難道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一個妖怪做朋友麼?”
阿緣說着又笑了起來,雙手繞到我身後往他懷中大力一扣,道:“我明明那麼真實,怎麼可能會是夢呢?”
我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擊中一般急忙想逃開,阿緣卻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加大了力道將我勒得更緊,腿也跟着纏了過來嬉戲打鬧,我愈加慌了,全身都被少年獨有的氣息縈繞着,撩撥着人的心神。
正因爲真實,所以才更危險,自己早已動了心,動情動欲也只是早晚的事了,可是我並不想觸動那道禁忌,自己熬了那麼多年,爲的不就是不讓那個妖道的詛咒變成現實麼……
“靖!你……你別動了!”
兩人糾纏間,阿緣忽然語氣怪異的低喝了一聲,我微微一怔,這才驚覺到頂在自己下腹的滾燙硬物,不由得臉上一熱,忙停下了掙扎。阿緣也沒有再動,只是壓在我身上低低喘息着。兩人都沒再出聲。
然而這樣的安靜,卻讓某些東西反而愈加鮮明起來。
彼此的身體只隔着薄薄的衣料就這樣貼在了一起,那灼人的體溫連帶着耳邊熾熱的呼吸彷彿要將人融化,我只得閉上眼拼命剋制住自己腦海裡的綺念,一直到對方主動離開,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抵不住忽然涌上心頭的濃濃的失落感。
“那個……我還是現在就走吧。”
“阿緣?!”
沒等我從方纔的混亂中冷靜下來,少年已經匆匆起身下牀,倏地從那扇開了一夜的窗子離開了,一如往常,來去無痕,除了枕邊還殘留的溫度與青梅的淡香。
我癡癡的望着窗外,心底升起了一股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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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兩天,三天……
恍然之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阿緣再也沒有出現,沒有他的日子每一個夜晚都是無夢無眠。這大概就是貪心的懲罰,想要的太多,最後便只會全部失去。
書案上的畫像已經堆得像座小山,我仍是樂此不疲的在畫中尋找着最後一點慰藉。明知道應該忘卻,我卻不肯醒悟。自己的人生本就是一片灰暗,他卻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如何能忘呢?
母親爲我物色的那些女子的丹青我卻一幅都不曾打開過,本就無心男女之事,如今更只想清心寡慾了此殘生,延續陳家香火的事我也早已有心無力,或許那道士的預言真要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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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
似夢一般,那聲久違的熟悉呼喚忽然傳來,捏着筆桿的手忽然微微一顫,不知道什麼時候窗開了,帶着暖意的春光輕柔的灑進屋來,風裡飄散着淡淡的青梅冷香。我緩緩擡頭,那紅髮金眼的少年就佇立在窗邊,一如除夕那夜的煙花,絢爛奪目,刺痛了人的雙眼!
“……阿緣?”
第一次在這樣明媚的白晝中見到那夢中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悟到什麼叫黯然失色,明明早已熟悉對方的輪廓,卻還是被陽光下的明麗所震撼。如果說過去那些有他的黑夜都只是夢,那光天化日的此刻又算什麼呢?
也許光陰忘記了流逝,也許我們忘記了時間,彼此間都只有久久無聲的凝視,然而那翻涌在心底的波瀾卻無法訴諸於口。
“現在還覺得我是夢麼?”
不知過了多久,對方終於先開口打破了寂靜,我先是愣了愣,接着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怕自己一出聲就會泄露心底最隱蔽的秘密。
“生我氣了麼,怪我這麼久沒來看你?”
阿緣忽然大步走到我身邊來,被籠罩在他的身影中的自己頓時更加無所適從,心裡彷彿有什麼躁動不安的東西,隨時都會衝出胸腔一般。
三個月,對他來說或許只是彈指之間,對我來說卻比過去的一生都漫長,每一次的日出日落都是新一輪的痛苦折磨,原本以爲自己早就麻木,卻發現只是找不到機會去釋放那些被積壓在心底的痛苦與渴望。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久不來看你的。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阿緣顯得有些急切的解釋着。
“你現在想清楚了?”
我澀然一笑,當然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麼事情,也猜得到他最後想出的結果是什麼。
“我想清楚了,那晚的事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那樣了……但我還是想和靖你做朋友,你……還願意麼?”
阿緣有些訕訕的拉開了嘴角,他的笑容和我想象的一樣燦爛,燦爛到灼傷人的眼睛。我垂下眼去不願再看,輕輕點了點頭,艱澀的吐出了“願意”兩字,然後轉過身去重新拾起了畫筆,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酸楚。
“你這是在畫我?畫得真像!”
阿緣跟着湊了過來,剛剛作好的畫上卻冷不丁的暈開了幾朵墨花,我惶然,終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你……怎麼哭了?”阿緣扳過了我的身體,依舊完美如昔的面容上竟滿是慌亂,“別哭!我是不是哪裡惹你不高興了?”
我仍是沉默的搖頭,如果留住你的唯一方式是隻做朋友,我除了沉默還能說什麼……
阿緣略有些急躁的替我擦着眼淚,卻不知他這樣笨拙的溫柔只會惹出人更多淚來。
“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有些心痛罷了。”
“心痛?是因爲生病麼?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看到對方爲自己心焦的模樣,絲絲甜蜜沁入心田,卻也勾起了另一些不該有的綺思,我於是拉開對方的手微微後退了一步,怕自己會做出些失控的舉動來。
“我沒事,過會兒就好……”
“靖!”
剛退開的身體忽然又被那雙有力的手臂拉了回去,我不由得一怔,對上了那兩道灼灼的目光。
“阿緣……?”
“靖,我很想你!這三個月來我其實每天都有來看你,可是我不敢見你,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想對你那樣!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見你了,可是看到你哭得樣子我又覺得忍不住了……”
少年的臉紅得三月的桃花,我的心卻亂得像吹皺的春水。他這是在……向我表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