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楊志遠提着兩斤‘眉兒金’去拜會自己的恩師吳子虛教授,恩師是國內著名的經濟學家,爲人耿直、嚴謹。
走在通往恩師家的小道上,楊志遠感覺時光倒流,昔日如昨。楊志遠記得自己一上大學,爲了減輕家裡的負擔,他就千方百計地尋找勤工儉學的機會,最苦最累的活,楊志遠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認認真真的去完成,從來就沒有抱怨過。在大學的那幾年裡,楊志遠在學校裡擺過地攤、在校外的餐館裡幫過廚、做過家教,也曾在凌晨四點偷偷地跑到校園外的小餐館裡幫人包過餃子,揉過面,幾乎是無所不及。
記得那時楊志遠還在上大一,也許是那段時間幹活太累太拼命的緣故,那天楊志遠竟然在恩師吳子虛教授的大課上睡着了,楊志遠睡得很是香甜,猛然間被一旁的蘇鋒用腳踢醒,楊志遠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就看見吳子虛一臉憤怒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時的大師還是上課的,不過大師們都有自己的個性和作風。吳子虛對學生一貫要求嚴格,他一再要求自己的學生要尊重他人的勞動,對於學生在自己的大課上講小話此類行爲是深惡痛疾,更不用說是上課時睡覺了,吳子虛把上課睡覺看成是對他的羞辱。一直以來,大家知道吳子虛的規矩,上吳子虛的課都是中規中矩,不敢有絲毫的褻慢。
楊志遠一看教授的表情就知道事態嚴重,自己一不小心逾越了老師的上課規矩,趕忙站了起來,給吳子虛道歉,說:“老師,對不起,我錯了。”
吳子虛那時和楊志遠還不熟悉,當時他搖了搖頭說:“這位同學,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是我的課枯燥到讓人入眠,真是對不起同學們了。”
楊志遠誠惶誠恐,說:“老師,我真的錯了。”
吳子虛不置可否,一指門外,說:“我的課同學們可以選擇上,也可以選擇不上,但是不可以選擇睡覺,所以,這位同學,請你先出去,睡醒了再來。”
楊志遠還待要說些什麼,蘇鋒在旁邊推了他一把,他一想,教授此時正在氣頭上,現在和他辯解只會是越辯越亂,楊志遠只得收拾了課本,乖乖地走出了教室。
自此楊志遠在吳子虛的大課上再也沒有犯過如此錯誤,真要是自己支撐不住了,就真的在宿舍裡休息。課後再要過蘇鋒的筆記本自習,如果遇上實在弄不明白的問題,他就在課餘向吳子虛請教。應該說,吳子虛是那種個性分明的教授,對於楊志遠缺課後,再來請教自己傳授過的問題,吳子虛同樣是耐心解說,並不介意。
大概是到了大一下年,楊志遠在外勤工儉學的事情不知怎的被吳子虛知道了。有一天,吳子虛在上大課開始時,給楊志遠他們講了一個有意思的小故事,吳子虛說:“我一直都喜歡‘張記餐館’的包子,皮薄、肉多,相比於旁邊的早點店,他的價格還便宜,物美價廉,自然生意就不錯。但這些天我發展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周圍早點店的包點都還是原來的價格,可是‘張記餐館’的包點卻漲價了,比原來的價格每個貴了好幾分錢。這我就不懂了,現在物價一直都很平和,沒有通貨膨脹的因素,怎麼別的餐館都不見漲價,偏偏‘張記餐館’的包點說漲價就漲價了呢?作爲一個研究經濟問題的學者,我心裡不免有些納悶。趕忙把老闆叫來,想問明這個奇怪的經濟現象後面的真相。我一問,其實引起‘張記餐館’漲價的因素很簡單,是因爲有一個原來在‘張記餐館’打工的人辭職不幹了,老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手填補,不得不以提價的方式來解決因爲人手減少而引起的需、求之間的矛盾。其實在經濟行爲中,解決供給緊張問題最簡單也最有成效的方法就是漲價,當然這個經濟現象還可以用競價來解決。老闆這就是在以一種最簡單不過的方式來解決因供給緊張而引來的顧客的抱怨,那就是價高者得之。我因爲偏愛‘張記餐館’的包點,所以至少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我不得不爲一個人的辭工而每天多支出五毛錢的額外經濟成本。別小看了這五毛錢的額外支出,弄不好會產生一系列不好的經濟風暴。大家都知道著名的蝴蝶效應,因爲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在太平洋的對面就引起了一場風暴。我不知道這場因一個人的辭工會引起怎樣的蝴蝶效應,也不知會於何處終結,但至少我自己知道,我不得不爲這一個因包子漲價額外的支出,而採取補救措施,給同學們多上一節課,或者多寫一篇論文,又或是少品一壺茶。”
同學們鬨堂大笑,覺得吳子虛教授講得課有些意思,但大家都不明白吳子虛爲什麼要在課上講這麼一個小故事,吳子虛講這個故事背後的深意又是什麼。楊志遠當時一聽,心裡一緊,朦朦朧朧感覺吳子虛講得這個故事只怕和自己有些關係,因爲他原先做早點的那家小餐館就叫‘張記餐館’,前些天,因爲覺得每天早上四點起牀太影響睡眠,影響自己的學業,楊志遠從‘張記餐館’辭工了,但他也和同學們一樣,不明白吳子虛爲什麼要講這麼一個故事。
吳子虛接着說:“我後來打聽到,這個辭工的人是我們班上的一名同學,因爲不願給家裡增加負擔而選擇了走勤工儉學這條路,對這樣一位自食其力不辭勞苦的同學,說實話,我充滿了深深的敬意,經濟學最基本的實質其實就是一個自給自足、自食其力的過程,經濟的基本就是個體,個體組成社會,解決了個體的衣食住行問題,也就解決了社會經濟中的最大問題。今天我之所以要拿這件小事來說事,就是想向我們班上的這位同學表示敬意和謝意,謝謝他讓我知道,每一個看似簡單的事情背後,其實都有着複雜的社會問題,如果這位同學不是因爲家裡的條件不好,如果不是因爲他勇於擔當,他豈會每天早上四點就到‘張記餐館’去做包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我想在這裡向這位同學表示一下歉意,如果是因爲我曾經粗魯的態度傷害到這位同學,我在這裡向這位同學表示深深的歉意。”
吳子虛說完,向臺下的同學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楊志遠早上出外打工這事情只有寢食裡的蘇鋒、李長江、謝智樑等幾位知道,其他同學都是一無所知。臺下的同學們面面相赫,不知道吳子虛說得是班上的哪位同學,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不明就裡,要知道恩師可是經濟學界的大家,以他的性情竟然當衆向同學道歉,只怕是史無先例,講臺下頓時鴉雀無聲、一片寂靜。
楊志遠知道吳子虛這是在爲上次其驅他出教室一事表示歉意,楊志遠心想,吳子虛大可不必如此,因爲他覺得恩師驅自己於室外並沒有錯,錯在自己,也知道吳子虛之所以不提他楊志遠的名字,是在照顧一個勤工儉學的學生心裡那點有些卑微的自尊。畢竟在這所大學裡,勇於走這條勤工儉學的同學還不多。
楊志遠很是感動,他當即站了起來,回了吳子虛一個禮,說:“謝謝老師,是我有錯在先,不管是何原因,在課堂上睡覺,都是對老師的不敬。”
吳子虛沒有想到楊志遠竟然會站起來,當衆承認因家境貧寒而勤工儉學的學生是他自己,一時深有感觸,說:“不管怎麼樣,我當時是態度不好,頗爲軍閥,應該道歉。”
楊志遠說:“老師您真的沒錯,說實話,老師,那天您讓我離開教室,我開始也覺得老師您太不講情理了,後來,我坐在室外的臺階上想了很久,我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事情,它都得講規矩,有規矩才成方圓。社會需要規矩,所以纔會有法律的產生,經濟行爲中它也有規矩,所以也就有了經濟學。您讓我明白任何事情,不管是情有可原也好,不管是罪不可赦也罷,都得按照制定的規矩來,如果任何人都不講特權,都按規矩辦事,社會纔會有‘公平’二字。”
吳子虛頓時對楊志遠另眼相看,覺得自己的這個學生思維方式與衆不同,他能從一個簡單的事情去思考事情背後的深層次的問題,而且這個學生大氣,不因自己的貧瘠,就凸顯猥瑣,這樣的學生勇氣可嘉,值得讚許。吳子虛當即點頭,說:“那行,從今天開始,我就改一改我原先定下的規矩,以後但凡來上我課的同學,來,不需要理由;去,也不需要原因,來去自由。當然睡覺也在容許之列,只是請別打鼾,以免影響他人。”
同學們鬨然大笑。楊志遠覺得什麼是自信,這就是了,但凡是真正的大家,集大成者,就該如此,真正的大家,根本就用不着擔心同學們會在課堂上半途而廢。
吳子虛後來問過楊志遠一個問題,爲什麼楊志遠要站出來,坦然承認自己是那種生活貧困的學生。
楊志遠當時說:“一個人的出身由不得自己,位卑者未必就卑賤,一個人只有勇於承認自己的過去,纔可以敢於面對自己的未來。一個人如果內心豐盈,那他必定高貴。看看古往今來,那些改變歷史創造歷史的人物,又有幾人出身高貴,反而是那些自認爲高貴的人葬送了歷史。”
吳子虛當時笑問:“志遠,那你說說,這其中深層的原因所在。”
楊志遠說:“其實原因極其簡單,一個自認爲出身高貴的人,他往往自以爲是,認爲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天生就該如此,那他自然就缺少了一種渴求上進、孜孜不倦、堅忍不拔的求索精神。所以歷史上只有沒落的貴族,沒有沒落的戰士。”
吳子虛當即感嘆,說:“志遠,你這人看問題的視角獨特,是個做學問的料,你不做學問真是可惜了。”
楊志遠畢業時,吳子虛讓楊志遠留下來,直升本院讀研究生。楊志遠向吳子虛說了楊家坳的一些情況,坦陳自己需要回去的理由,吳子虛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說:“志遠,你是我最看重的學生之一,你不做學問真是可惜了。未來的中國,只會多了一個企業主或者政客,而少了一個智者。”
楊志遠說:“對不起,我讓恩師失望了。”
吳子虛說:“志遠,不必如此,世事使然,由不得你我。今後務必多聯繫纔好。”
楊志遠說:“一定不忘恩師教誨。”
楊志遠知道恩師年事已高,中午都得休息片刻,方纔會客。楊志遠和安茗、徐靜怡在食堂吃過午飯後,就一同到安茗的宿舍坐了一坐,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楊志遠這才趕往吳子虛的住所。楊志遠本想讓安茗和自己一同去拜會吳子虛,安茗一聽,連連搖頭,說:“我不是你們經濟學院的,和老爺子不熟,要知道老爺子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古怪,我看到他就發怵,我還是不見他爲好。”
楊志遠知道安茗下午沒課,就問,那你上哪去?
安茗一笑,說:“我上圖書館自修去,你見完老爺子到圖書館找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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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志遠有些歉意,說:“咱倆剛見面,你看我就把你晾在一邊,根本就沒時間來好好陪你。”
安茗就笑,說:“志遠,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沒事,你去忙你的,我在圖書館等你就是。”
這就是安茗的可愛之處,遇事不糾結,明事理。楊志遠於是把安茗送到圖書館,看着安茗走進圖書館,楊志遠這才返身來到吳子虛住的樓房前,敲了敲門,門一開,就見吳子虛站在門邊,門半開着,沒有準備讓客人進屋的意思。一看是楊志遠,吳子虛頓時大喜過望,連忙把門洞開,說:“志遠,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到北京的?”
楊志遠實話實說,說:“我到北京有幾天了。”
吳子虛笑道,志遠,那你現在纔來看我,真是不該。
楊志遠笑,說:“我找澤成師兄辦點事,今天才得以脫身,恩師望諒。”
李澤成是吳子虛的首屆弟子,頗得吳子虛的賞識,楊志遠叫李澤成師兄,應該也有這層關係在裡面。吳子虛一聽楊志遠提到李澤成,就笑,說:“你不說澤成還好,一說澤成就想罵他,這大半年裡根本就不知道到我這裡來走動,這算怎麼回事。”
楊志遠笑,說:“澤成師兄事情多,很多時候,他也是身不由己。”
吳子虛笑,說:“我也知道澤成事情兒多,你和澤成都是我看好的弟子,當初我也想讓澤成留下來做學問,可澤成說他喜歡入仕,也就由了他,其實你們倆不做學問都是可惜。”
楊志遠笑,說:“男人的天性就是喜歡冒險的,註定不會甘於平淡,澤成師兄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您讓澤成師兄安安靜靜地做學問,他又豈能安靜的下來。”
吳子虛直嘆氣,說:“我現在是越來越看不懂你們這些人了,有潛力的,不願意做學問,做學問的又沒有什麼潛力,無可奈何。”
楊志遠給吳子虛沏了一杯‘眉兒金’,笑,說:“恩師,何必要把人人都看懂,那您豈不很累。”
吳子虛沒想到楊志遠會這麼說,一想,覺得楊志遠說得有道理,他哈哈一笑,說:“志遠,那我就不想這些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