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遠的第一把火,燒向了信訪制度。
楊志遠一直都在思考,按說經濟上升,老百姓的生活不斷改善,政府的政治信任度應該相應上升纔對。可是這些年來,經濟不斷增長,生活得以改善,但卻沒有從根本上改善老百姓對政府的政治信任問題,各地羣衆上訪事件頻頻爆發。穩定正在成爲中國社會越來越突出的問題。社會矛盾的生長點在增加,並且出現了多元化趨勢,比如就業、徵地拆遷、環境保護和基層選舉等問題,都很容易傳導、延伸到社會穩定層面。
這些深層的問題,都在考驗着各級政府的執政水平,以前是市長,思考可以,進言也行,偶然市長還會有所指示,但許多的事情還得戴逸飛去通盤考慮,他楊志遠不宜過多插手,只能在經濟工作奉行讓利於民的基本行爲準則,現在戴逸飛走了,就得由他楊志遠來。
楊志遠往靠椅上一靠,看了一眼窗外的那排香樟一眼,發出第一道指令,不是召開常委會,而是讓邵武平通知毛世軒同志過來一趟。
毛世軒爲誰?市委副秘書長兼市委羣工部部長和市信訪局局長。市委副秘書長兼羣工信訪,可見市委對信訪工作的重視,但光重視就行了,顯然不夠,還有必要改變現有的信訪制度。上面重視,下面卻陽奉陰違,不落實,重不重視都一樣,信訪還是會層出不窮。
毛世軒四十多歲,一接到邵武平的電話就趕忙跑了過來。
大家都不是初次打交道了,楊志遠任市長,對羣衆來信都非常重視,對羣衆反映的具體問題,楊志遠都會明確有關部門,限期給羣衆明確的答覆,儘快依法按政策把羣衆的合理訴求解決到位,不能解決的,也必須給羣衆一個信服的理由,政策依據又在哪。含含糊糊,拖拖拉拉,在楊志遠這裡肯定行不通。
楊志遠就任會通市市長後,一直都懂張弛有度,即便是解決于小偉的問題,也是談笑之間,讓于小偉犯罪集團頃刻間灰飛煙滅,但楊志遠還是拍過二次桌子,罵過二次娘:一次是去年的12月28日,楊志遠對着市城建局副局長劉平之流怒目而視,嚴詞以厲,一干貪官紛紛落馬。
還有一次,是楊志遠剛到會通上任不久,有一回晚餐時間路過環線公路,見路邊有一臨時搭建的建築,屋頂,四周都搭滿稻草,形如牛棚,楊志遠下車一看,竟然不是牛棚,有人居住,二老一小,擠在草棚之中,正是嚴冬之時,寒風索索,老人悉悉率率,孩子鼻涕直流。楊志遠驚愕萬分,會通的經濟本省全三,市郊怎麼可能出現這種居無定所的情況。楊志遠一問,草棚的出現竟然是與環線公路有關,環線工程,徵收了老人家的幾間破房,老人是外來戶,兒子死了,媳婦瘋了跑了,留下一個近十歲的小孫子,一貧如洗,拆遷的補償根本就買不起房,不拆還不成,市重點工程,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樣的人家本就無權無勢,豈能與政府抗爭,何況還有于小偉這種帶黑社會性質的同夥成員的恐嚇,兩位老人的房子說扒也就扒了,房子沒有了,買不起房,怎麼辦?只能撿些磚塊,拾些稻草,於路邊搭一個臨時草棚,勉強安身。
楊志遠問兩位老人:“上信訪局信訪了?”
老頭一臉滄桑,說:“去了,沒用。”
楊志遠說:“就讓您老就這麼住着,政府就沒人管了?”
老頭悲哀:“誰管啊,我們兩個老東西倒沒什麼,快入土的人了,可孩子還小啊。”
楊志遠鐵青着臉,當即指示邵武平:讓信訪局局長副局長、城建局的局長副局長和拆遷辦主任副主任立馬到現場來。
局長副局長主任副主任,一聽邵武平語氣嚴肅,不知道楊志遠是何事,趕忙趕了過來,一看楊志遠一聲不吭地站在草棚旁邊,怒目而視,頓時誠惶誠恐。
楊志遠質問信訪局的局長、副局長:“老人家的情況你們都知道了?”
局長副局長都說:“知道。”
楊志遠問:“怎麼處理的?”
“讓城建局、拆遷辦協商解決。”
楊志遠怒不可視:“這就是你們協商解決的結果,如此寒冬,讓老人孩子幾乎可以說是露宿街頭,你們有沒有父母?你們有沒有孩子?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看看你們,一個個面紅耳赤,正喝着吧,可當你們花天酒地的時候,羣衆卻是飢寒交迫,你們喝得拿是酒嗎,我們你們喝得是血。不要跟我解釋拆遷補償有規定,預算就這麼多,只能這麼幹,一條環線公路,超支那麼多,這超支的部分都用在哪了?喝到肚子裡去了?還是裝到口袋裡去了?退一萬步說,補償就這麼多,不能超標,政府不是新建有廉租房麼,廉租房呢?都誰在住?奔馳寶馬?你們就這樣爲羣衆排憂解難的?羣衆爲什麼對政府失望?羣衆爲什麼對政府的不信任?就是因爲你們,一羣沒有良心的東西。”
那是楊志遠到會通以後第一次發怒,會通市的官員還沒有領教過楊志遠的厲害,不知道楊志遠最恨的就是這種只知道魚肉百姓,視百姓如草芥的官員。楊志遠隨即指示房管局,着手解決兩老一小廉租房的問題。
那天到場的所有官員,都不用回去了,都在草棚裡過夜,數星星,寒夜沒有星星,那就喝喝西北方,喝酒喝多了,有必要醒醒酒,長長記性,體驗民情,知曉疾苦。邵武平、鄺文韜留下,在車裡監督。局長主任們帶來的車,楊志遠帶回,順便安排老人住政府的招待所。
喝完西北方,這就完了?自然不可能。局長副局長主任副主任第二天哈欠連天,鼻涕直流,哆哆嗦嗦地回到單位,打擊接踵而至,先是信訪局局長副局長被免職;市委常委會通過了騰瀾對拆遷辦副主任立案調查的提議,市拆遷辦不久之後從主任到科員被一窩端;時隔一年,楊志遠一拍桌子,市城建局副局長劉平癱倒在地,這次不用住草棚,與拆遷辦的主任副主任於監獄相會。
毛世軒就是那時候兼任信訪局局長的,原來只是市委副秘書長、羣工部部長,只管市委那邊的信訪,從那時候起,市委市政府兩邊的信訪都歸其管。
楊志遠批示事涉羣衆疾苦的羣衆來信,從不含糊其詞。畫個圈,打個勾,簽上楊志遠,目的不明確,相關的部門肯定會能拖就拖。楊志遠的批示從來都是“轉某某同志處理!”點名道姓。不僅如此,市長工作繁忙,每天的批示形形色色,一二封羣衆來信,批示了也就批示了,時間一久,哪裡還會記起?爲免相關部門鑽空子,楊志遠安排秘書一科的兩位同志專門負責,但凡批示過後的信件都會登記在冊,處理結果反饋意見都會有所說明,爲免官員欺上瞞下,還會有專人給羣衆打電話,覈查落實,如此一來,誰敢不把楊志遠的批示當回事。當然,有些問題,可能時間過長,也可能問題比較複雜,需要詳加了解,不能隨便批示,這時候就有必要把毛世軒找來,說明情況,再根據具體情況,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
楊志遠曾經與毛世軒就羣衆有問題有訴求不找信訪局,喜歡直接找書記市長反映問題的現象有過交流:其實羣衆信訪,涉及的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只要基層官員本着務實的工作態度,此類問題早就可以解決,根本就用不着上信訪局,也用不着給書記市長寫信,究其原因,還是工作作風和工作態度的問題。爲什麼上訪人認爲遇上事情找信訪局沒用,只有找書記市長才行?這是什麼問題?其實這就涉及體制的問題,由於體制的原因矛盾被集中化、政治化了。老百姓不是傻子,知道書記市長一批示,什麼問題都好解決。所以他直接找書記找市長,這反映了我們體制的特點,上級集權和個人集權。現在越級上訪多,是我們執政系統的特點反映到基層社會裡去了。因爲這個特點,一件很簡單的事,本來應該通過行政體系日常運作來解決的,最後變成通過政治壓力來解決,被政治化了;本來在分散的不同部門能解決的,結果都弄到書記市長這裡來了,被集中化了。這就又牽扯到了基層擴權問題。
會通的羣衆喜歡越級上訪,動輒就到省委省政府去告狀,楊志遠上任之後,會通發生過二次集體上訪事件,此類事件的處理,往往是省信訪局一個電話,駐紮在省城的市信訪局駐省城辦事處趕緊派人派車將上訪羣衆勸退。
重大上訪事件,影響壞,影響各級官員的升遷,邱海泉在某次截訪後,有些氣急敗壞,在市長辦公擴大會議上,建議動用公權,將爲首之人送進監獄或者是精神病院:“不制制不成,無法無天,不把政府放在眼裡,長此以往,政府的威信何在?”
楊志遠自然反對,楊志遠說邱市長你以爲我們的官員都是由上面任命的,和人民羣衆就沒有關係了?我們是人民的公僕,不能總想着怎麼去統治和管理人民,而沒有一絲服務的觀念,羣衆有問題上訪,你就認爲調皮不聽話,我就要治你,就要抓你。這樣行嗎,我們現在的官員,本末倒置,從不去想“公僕”這兩個字的實質是什麼,官僚思想嚴重,羣衆在網上發幾句牢騷,就上綱上線,危及國家安全了?敵對了?難道這個國家是紙糊的?你做的好不好,羣衆評一評,說一說,有什麼不可以?你做得不好,羣衆的問題沒有解決,說幾句真話,上幾次訪,你就受不了了?不要以爲抓人就可以解決問題,羣衆就永遠甘願臣服?一不如願就抓人,這種觀念實際上是我們今天官民矛盾、基層矛盾頻發的重要原因。政府的威信不是靠抓一兩個人,也不是靠說說就可以樹立起來,政府的威信是靠大家一心爲民,腳踏實地幹出來的。
邱海泉當時面紅耳赤,很是下不來臺面。
楊志遠對邱海泉不予理會,發表感言:政府動用公權,從來都是有百害而無一益。雖然說上訪是判斷社會矛盾、社會穩定的指標之一,但並代表上訪量大,就一定是社會矛盾很尖銳;上訪量小,矛盾就不會激化。很可能上訪量相當小的時候,是問題更嚴重的時候,因爲他已經跑到信訪系統之外了,如果他對政府徹底失望,通常就不會選擇上訪。他願意上訪說明他還是認可這個體制的,相信政府能夠解決問題的。如果羣衆對你不報任何希望了,何必還要上訪?把人抓起來?問題就解決了?肯定不可能,只是暫時把問題壓制了,一遇上其他的事件,就會產生共振,星星之火一點就着,最終釀成羣體性事件。解決問題的關鍵,還在於找出矛盾的生長點在哪裡?不穩定因素是怎麼積蓄的?不穩定力量是怎麼成長起來的?楊志遠認爲,現在的社會形勢處在變化中,變數很多,變化的方向也很多,是容易出問題的時候。羣衆的行爲有時過激了一點,可以理解,但羣衆過激的訴求或情緒的表達方式,並不能說羣衆就是針對政權的政治性活動,不要隨便動用公權,隨便定性。
市長辦公擴大會議,但凡涉及信訪工作,毛世軒都會作爲列席代表列席會議,相對於邱海泉的簡單粗暴,楊志遠的觀點無疑屬高瞻遠矚,從哲學的層面考慮:任何事情的發生它都不是獨立的單一的,它的發生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楊志遠這是在通過挖掘必然後面的深層原因,將必然消滅於無形。
毛世軒是省大哲學系畢業,一直比較自負,楊志遠是市長,名校經濟管理學院的高材生,經濟管理工作有一套這沒什麼,很正常,但他把信訪問題看的如此透徹,這就不容易了。毛世軒在和楊志遠接觸過多次後,對楊志遠暗自佩服,楊志遠的大局觀和世事的洞察力,非他人可比,這樣的人當市長,將會給會通帶來一種全新的政治理念。
毛世軒走進楊志遠的辦公室,楊志遠一看毛世軒到了,起身,說世軒同志來了,怎麼樣?出去走一趟。毛世軒笑,點頭說好。
去哪?會通市羣衆信訪接待中心。楊志遠任書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信訪接待中心,毛世軒還真是有些沒想到。
會通市的信訪接待機構原來分別在市委和市政府兩個地方,而有些問題需要相關行政職能部門處理的,地點也非常分散,增加了羣衆上訪的時間和成本。去年,楊志遠向戴逸飛建議,乾脆將市委市政府的兩個信訪接待機構合二爲一,成立會通市羣衆信訪接待中心,統一辦公。
當年周至誠還是省長時,楊志遠的前任省長秘書宋華強到榆江市下轄的平定縣任書記,宋華強搞了個“平定三政”,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設立政務中心,將各職能部門統一辦公,爲民辦實事。現在在本省,政務中心全面開花,市縣二級都設有政務中心,會通也不例外,會通市政務中心就設立在會通市汽車站的旁邊。政務中心和信訪接待中心,涉及的部門都有交集,楊志遠和戴逸飛一商量,得,信訪接待中心就設在市政務中心一樓,這端多部門陽光辦公,一條龍服務,那端信訪局設立羣衆信訪接待服務中心,設立窗口,接待來訪羣衆。
信訪中心的設立在楊志遠看來,無法就是進一步擴大羣衆的社會公共空間,讓所有有訴求的利益羣體都有制度化的表達渠道,把話都說出來。而且這種利益表達能夠和執政系統形成積極、良性、快速的迴應。羣衆有訴求,有矛盾,政府儘可以敞開渠道讓羣衆把話說出來,天塌不下來。如果政府對問題視若沒見,避重就輕,渠道堵塞了,這樣反而會形成堰塞湖,一旦羣衆的情緒冒領,怎麼堵?肯定是堵了這頭,那頭又冒了出來,一旦羣衆失去了對政府的信任,其結果就會像8·13荷塘決堤一樣,勢如破竹,摧枯拉朽。
信訪中心試運行已近一年,現在看來,效果不錯。會通市的廣大羣衆通過信訪中心這個窗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會通市這一屆政府放下身段,爲民辦實事的決心。也因爲如此,這一年來,會通市政府越來越多地贏得了羣衆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