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記,是我,孟路軍。”
孟路軍語氣謙和,但是不乏急促。
楊志遠一聽,腦海裡頓時顯現出一個人:孟路軍,社港縣代縣長,42歲,濃眉大眼,身體魁梧。楊志遠前些天剛與其在社港縣見過面,彼時,楊志遠在普天市市委書記陶然和市委組織部姜濤部長的陪同下,前往社港縣就任縣委書記一職。當日,在與全縣幹部見過面之後,縣委縣政府的班子成員,以及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在縣委招待所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迎宴,既是歡迎楊志遠的到任,也是歡迎陶然和姜濤的到來。
一張二十人的大圓桌坐得滿滿當當,陶然居中而坐,姜濤和楊志遠分坐兩旁。楊志遠先一天到的普天,剛和市委常委班子成員見過面,第二天就由陶然、姜濤陪着馬不停蹄地到了社港縣。之所以如此,是因爲情況有些特殊,楊志遠除了是社港縣縣委書記,同時還是普天市市委常委。
開始場面有些拘謹,彼此都不太熟悉。楊志遠現在雖爲陶然下級,但楊志遠跟着周至誠時,和陶然他們這一級的幹部多有聯繫,兩人雖然沒有私誼,但彼此關係說得過去,陶然送楊志遠到社港上任,除了因爲楊志遠是市委常委,更多的還是這方面的原因。席間,大家少不得舉着酒杯,你來我往,氣氛是有,但並不熱烈,反而是楊志遠和陶然在席間顯得親近一些。這可以理解,相對於楊志遠,社港的一干縣級領導分量不夠,自然不敢過於主動往上去湊。直到孟路軍公然向陶然叫板,氣氛頓時爲之熱烈。
酒過三巡,孟路軍把酒杯一扣,笑嘻嘻地慫恿一干縣級領導向陶然叫板,說:“都知道陶書記好酒量,今日到了社港,還用這種小酒杯喝酒,是不是說明我們社港縣真的不行了。楊書記,我們是不是得換三兩的大杯。”
孟路軍這話,大家都聽出了那麼一點點意思,孟路軍這話既是說酒,同時也是說社港當前一落千丈的形勢。而且孟路軍這話既是向陶然叫板,同時也是向楊志遠叫陣。
陶然看了孟路軍一眼,又看了看楊志遠,說:“志遠,孟縣長豪氣滿天,公然叫板,怎麼樣,今天得由你來拿主意。”
楊志遠這天半主半客,一看陶然的態度,就知其並不反對孟路軍的提議,於是笑,說:“既然孟縣長都發話了,那就換大杯,用大杯說話。”
酒杯一換,氣氛頓時就上來了,當天賓主相聚甚歡,都因了孟路軍這一炮。
對於自己這位將來的搭檔,楊志遠自然是多有留意,孟路軍風風火火,聲音洪亮,對楊志遠的到來表現得熱情和友善,楊志遠跟着周至誠書記這麼些年,看人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楊志遠感覺孟路軍表情自然,誠心實意,不是做作,當即就放下心來。
楊志遠開始並沒想到自己會進入普天市委常委之列,在來社港前自然對孟路軍着重進行了一番瞭解,孟路軍此前爲社港縣常務副縣長,文化層次雖然不高,但有些闖勁,是從鄉鎮一步步走上來的,爲人務實,官聲頗好,問過的人都對其人品多有讚譽。這就夠了,楊志遠這人不怕別的,就怕到了地方,一個書記一個縣長,面和心不和,當縣長的時時刻刻就想着怎麼拆你的臺,你指東他往西,那肯定會焦頭爛額,哪裡還幹得成事。
楊志遠當初權衡利弊,最終選擇了社港,孟路軍也是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社港不久前剛剛生出了事端,書記、縣長同時調離,社港不可能一日無主,於是孟路軍先行到位,從常務副縣長提拔爲縣委副書記、代縣長,此人剛剛提拔,自是不會對縣委書記一職存有非分之想,他楊志遠一到社港,孟路軍必定會一心輔佐,共同進步。楊志遠信奉凡成事者,必須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尤以人和爲重。社港於是成了楊志遠的首選。
現在楊志遠一聽孟路軍電話裡的語氣,不覺心裡一跳。孟路軍此時來電,只怕不是好事。楊志遠‘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問:“孟縣長,有事?”
孟路軍說知道楊書記這幾天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處理,本不想驚擾楊書記,想自己處理好就成了,可想了想,覺得此事有必要向楊書記彙報。
“孟縣長你說!”楊志遠走到了窗邊,儘量離屋子裡的人遠點,“我聽着就是。”
“楊書記,讓你說中了,楓樹灣水電站又出事了!”
如楊志遠所料,楓樹灣水電站又生出了事端。
楓樹灣水電站,顧名思義此水電站在楓樹灣。楓樹灣水電站是上一任社港縣縣委縣政府於沿海招商引資而來的項目,爲市縣二級的重大項目。普天市以前是農業市,在本市境內既沒有火電廠,也沒有水電站,原來倒也沒什麼,但自通普高速與沿海對接後,普天市工業形勢一片大好,用電量突飛猛進,本省的電力主要靠火電廠發電,而幾大火電廠主要集中在榆江、合海、會通三個老工業城市。本省經濟現在日行千里,經濟總量躋身全國十強,電力供應一時緊缺,火電廠在三市,自然得先保本地區,再往外輸送。如此一來電力供應問題就成了制約普天經濟發展的最大瓶頸,去年普天市隨同省裡去港澳招商引資,香港的朱氏能源集團對楓樹灣水電站項目情有獨鍾,雙方一拍即合,當場草簽了合同。此爲那次香港招商的首單草簽合同,陶然通過楊志遠邀請周至誠書記參加,周至誠欣然同意。楊志遠作爲周至誠的秘書,當時也在現場,儘管現場場面熱烈,但楊志遠當時也就是一旁觀者,根本就沒想到一年後,這個水電站項目會和他捆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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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灣水電站簽約之時輕鬆順利,但開工一年,卻很不平靜,期間生出了許多的事情,上任書記、縣長之所以同時調離,也與此項目有關。這次孟路軍縣長給楊志遠打電話,所說之事,同樣事涉水電站。水電站因爲動工修建,大小車輛需經由楓樹灣村的鄉村公路進入深山中的施工現場,這次的事端是,水電站一臺滿載鋼筋的貨車,經由楓樹灣村時,一不留心把路邊的一個小孩捲入車底,小孩當即身亡。
這應該屬於交通事故,但由於水電站和楓樹灣村民紛爭已久,雙方積怨已深,一時難以調和。楓樹灣的村民一不做二不休,準備擡屍上縣委縣政府請願,好在楓樹灣所在的大龍鄉政府還算警醒,對楓樹灣村實施二十四小時監控,大小幹部得知消息立即上陣,把楓樹灣的村民阻於大龍鄉境內,孟路軍得到消息後立馬趕往該鄉處理此事。在路上抽出時間給楊志遠打電話彙報情況。因爲楊志遠那天歡迎宴後隨陶然他們回省前,特意把孟路軍叫到一旁,讓孟路軍時刻關注楓樹灣的事態,楓樹灣現在表面平靜,暗中只怕暗流洶涌,務必小心。楊志遠再三交代,但凡事涉楓樹灣的事情,無論事情大小,都需在第一時間向其彙報。
楊志遠說:“孟縣長,你先去,儘量做好安撫工作,所有工作人員必須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楊志遠看了看錶,說:“我爭取在傍晚時分趕到大龍鄉與你會合。”
孟路軍說:“楊書記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孟路軍又說:“楊書記,其實這等事情,我可以處理好,你用不着急着趕來。”
楊志遠說:“孟縣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楓樹灣三番五次生出事端,如果不把工作做細做實,那麼楓樹灣遲早還會出事,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
孟路軍知道楊志遠這話不是危言聳聽,他是社港土生土長的幹部,楓樹灣的事情他一清二楚,但楊志遠屬於初來乍到,省城榆江離社港數百里之遙,楊志遠一來就對楓樹灣的事情上心,再三交代,看來是做足了功課。孟路軍不再多說:“那好,我先去,楊書記,咱們大龍鄉見。”
楊志遠還沒上任前,孟路軍已經任代縣長一月有餘,書記一職遲遲沒有人到任,這種情況不常見,縣裡一時議論紛紛,孟路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久坊間有傳聞,說市委本來有意讓市政府的一位副秘書長任社港縣委書記一職,但不知爲何被省委否決了。
社港的縣委書記是正處,屬於市管幹部,按說此類幹部只要市委同意,報省委後一般都會批准。出現被省委否決的這種特例,只有兩種,一是該同志有問題被紀律監察部門注意,提請省委暫緩任用;二是省委另有安排。第一種情況很快就被排除,因爲該擬任同志調任市委副秘書長,雖然同爲副秘書長,但後者顯然位置更高,權力更重,屬於榮升,也就是說該同志沒有任何問題。很快坊間就有消息,說縣委書記一職,省裡已有考慮,不日就行揭曉。孟路軍心想省委真要是直接插手一個正處級,看來此人來頭不小,孟路軍心裡欣喜不已,此人來頭越大,各類資源就越豐富,對社港就越有利。
沒幾天,謎底揭曉,楊志遠同志任普天市委常委、社港縣縣委書記。
社港官場一時就像被注入了興奮劑,都知道這一任命對社港意味着什麼。楊志遠這人誰不知道,省委秘書一處的處長,與省委常委、秘書長付國良同爲周至誠書記倚重的左膀右臂。來頭如此之大,不由人不爲之興奮。孟路軍除了興奮之外,還有一絲疑惑,楊志遠位置顯赫,縣委書記一職對於他孟路軍這樣的幹部來說,可以說是望穿秋水,但對於楊志遠來說卻是輕而易舉之事,這從他一下來就是市委常委就不難知道,他想上哪個縣不成,偏偏就選了社港這麼一個窮縣,去年全省185個縣市區排名,社港落到了105位,雖然還不至於墊底,但與五年前排名前50名相比,可以說是日落西山,一蹶不振。
楊志遠跑到社港來幹嘛,把社港作爲跳板?呆個一兩年就走,就這麼個窮縣,好像也鍍不了金。楊志遠心裡是怎麼想的,意欲何爲,孟路軍一時半刻還真是無法看懂。
但楊志遠上任的第一天,什麼事情都不說,只說楓樹灣之事,看來,楊志遠是有備而來。此人看起來年紀輕輕,辦事卻十分老到,一來就抓重點,不理繁文縟節,非同尋常,不服不行。
楊志遠當初放棄優越條件,回楊家坳創業之事,已經開始在社港衆說紛紜,孟路軍自然也有聽說,孟路軍有所感覺,覺得楊志遠如此有情有義,商場官場都是如魚得水,得心應手,他到社港肯定不是那種只是走一走,看一看,遛一圈拍拍屁股就走的角色,肯定會有一番大的動作。孟路軍分析楊志遠到社港來主政,對社港肯定是一件好事,社港在其的帶領下,說不定可以重現昔日輝煌。
儘管孟路軍較楊志遠年長11歲,但他知道楊志遠畢業名校,人品才學皆佳,上層資源豐富,不是他這種泥腿子可以比擬的,官場自古就是講究實力和勢,孟路軍對其不曾有絲毫的小視,他早有主意,當前之勢,他孟路軍的首要任務還是盡職盡責,做好自己分內之事方爲上上之策,這也是孟路軍一聽說楓樹灣又生事端,儘管他覺得自己有能力處理好此類事情,但他還是記着楊志遠的話,在第一時間給楊志遠打了這個電話的原因,因爲他是下級,既然楊志遠有交代,他就得彙報,從一開始就得擺正位置。
楊志遠這天是在周至誠書記在省委招待所的房間裡接到孟路軍的這個電話。當時在周至誠書記的房間裡,除了楊志遠還有付國良、宋華強、於小閩以及安茗。房間裡,那一大書櫃的書此時已經空空無幾,書已經被楊志遠他們用繩子按小說、財經、政論成捆成捆地打包放於地板之上,等待工作人員裝車發運。楊志遠還用水彩筆按順序編了號,這樣一來周至誠書記到目的地後,可以方便其新任秘書重新集結。
周至誠書記除了書,並無多少其他行李,此時一切都已收拾停當。周至誠書記招呼衆人,說大家別忙乎了,大家坐下來歇息歇息。
付國良笑,說:“周書記,想當年鍾濤書記把他辦公室裡的書籍一應帶走,您還說鍾濤書記小氣,現在看來,您和他如出一轍,誰也不比誰好到哪去。”
周至誠呵呵一笑,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
楊志遠在一旁直樂,說:“還好,我聰明。”
所謂聰明,原來是楊志遠這次藏了私,在給書籍打包的時候,特意把那套《天龍八部》留了下來。現在見一切妥當,周至誠書記坐在沙發上喝茶,楊志遠趕忙走了過去,把其中的一本《天龍八部》遞到了書記的面前。
周至誠擡頭看了楊志遠一眼,笑,說:“志遠,幹嘛?偷竊?”
楊志遠笑,說:“偷書不算偷,書記,還得麻煩您在扉頁上籤幾個字。”
簽字幹嘛,楊志遠此舉有些深意,是想得到周至誠的親筆題字,以資紀念。
周至誠笑了笑,接過楊志遠遞過的書和筆,問:“怎麼寫?寫什麼?”
楊志遠笑,說:“您是書記,只要不是‘已閱’‘同意’,怎麼寫都成。”
周至誠哈哈一笑,說:“那就寫‘此書不爲偷,特此證明。周至誠’。”
楊志遠說:“也行。”
說說笑笑之間,周至誠已是龍飛鳳舞,在書的扉頁上寫:贈楊志遠同志,任重道遠!周至誠,然後是年月日。
周至誠合上書,感慨萬千,說:“志遠,我們在一起快五年多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楊志遠也是一陣感懷,說:“是啊,不知不覺就是五年半的時間,想當年,我到您的身邊,孤身一人,現在不僅和安茗結了婚,連楊舒凡都三歲了。”
楊志遠當年酒後和安茗調侃,說安茗是楊舒凡他媽,沒想到楊志遠和安茗還真生了個兒子,自然就取名叫楊舒凡。楊志遠和安茗都忙得不可開交,楊舒凡一斷奶,張青就把楊舒凡帶到楊家坳去了。
周至誠感嘆,說:“國良,歲月催人老啊。看看小舒凡都三歲了。”
付國良點頭,說:“就是。”
安茗在一旁笑,說:“書記伯伯,您年輕着呢,要不然,中央豈會把您調到沿海省去。”
周至誠哈哈一笑,說:“安茗,到時記得帶上小舒凡到沿海去做客。”
安茗笑,說:“這個肯定的,我秀梅媽媽家就在沿海,沿海也是我孃家。”
周至誠笑,說:“我倒是把這茬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