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招待所已經有二人在等着,一老一少:年長者年近六十,中等身材,像鄉下的老農一樣皮膚黝黑,一看就是歷經風雨;年幼者二十來歲,皮膚同樣黝黑,比老者高出一頭,看樣子與楊志遠年紀相當。老少倆人棱角分明,長相有許多相似之處,楊志遠猜想,此兩人肯定有血緣關係,多半爲父子。
老人由少者攙扶着,不停地和下車的老兵們打招呼,楊志遠看那年長者的神情和舉止,感覺此人不像是軍人出身,應該不是陳明達將軍的部屬。但讓楊志遠感到奇怪的是,從中巴車上下來的老兵們對其很是熟悉,一看到他,都親親熱熱地向其問好,說:“趙隊長,什麼時候到的?等急了吧?”
趙隊長笑呵呵的,說:“不急。”
一旁的年幼者卻說:“什麼不急,知道你們今天要來,我爸他吃完中飯就站在這裡守望了。”
趙隊長瞪了他一眼,依舊是呵呵地笑。看到陳明達走了過來,趙隊長趕忙和陳明達握手,他們的握手不是那種單手相握,而是雙手緊握,上下使勁地搖。趙隊長有些哽咽說,老陳,可想死你們了。
陳明達有些動情,說:“老趙啊,又有兩年沒見了吧,我也是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這一刻啊,這一次,我總算是把我們當年的這些老戰友聚到一起了,很不容易啊。”
陳明達看了年幼者一眼,問:“這是老三吧,越長越高了。”
老趙點頭,說:“這就是那老三,快叫陳叔叔。”
小趙畢恭畢敬說:“陳叔叔好。”
陳明達一揚手,說:“志遠、安茗,過來。”
楊志遠和安茗趕忙走了過去。陳明達說:“這是你們趙伯伯趙長生。”
然後一指楊志遠和安茗,說:“我女婿女兒。”
楊志遠和安茗趕緊給趙長生問好,說:“趙伯伯好。”
陳明達又說:“你們年輕人今後多親近親近。”
楊志遠和小趙握手,彼此問好,互相通報姓名。這才知道,此小趙全名叫趙前線,一聽名字就知道有着深深的時代烙印。趙前線健談,不認生,對楊志遠的問題知無不言。楊志遠這才知道,趙長生老人當年爲支前的民工隊的隊長,隨一營三連行動,因此和一營三連的官兵結下了生死之緣。
當年自衛反擊戰,每個部隊的後面幾百米,都跟着一支由地方武裝部領導的由邊城民兵和民工組成的作戰輔助隊伍,主力部隊的子彈、地雷、爆破筒、擔架、糧食等等作戰物資都由他們肩扛手提及時補給,主力部隊向前,他們緊跟上前,主力部隊停下,他們原地不動。也是穿綠軍裝、打綁腿,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不戴帽徽領章。裝備更是五花八門,有駁殼槍、蘇式衝鋒槍、51式步槍、也有少量的5式半自動步槍。當然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武器,但每人都帶4個手榴彈。他們主要的任務是背作戰物資和救護傷員、擡犧牲的烈士遺體回國,什麼都幹,接受主力部隊的指揮。
一營三連的一應補給都由趙長生老人他們的支前民工支持,趙長生是隊長,今天在場的許多老兵都吃過趙長生他們提供的飯菜,有許多老兵還是趙長生他們冒着槍林彈雨從戰場上背下來的。雖是民工,但生死與共、情同戰友,自是感情深厚,一見面就親親熱熱、摟摟抱抱,非一般感情可比。
趙長生老人戰後,榮立三等功,本來組織上給他安排一份可以養老的工作,但他沒有接受,主動申請,去此縣的烈士陵園看守烈士墓。烈士陵園離縣城有十多公里,地處偏遠,在一個山區的坡地上。鄰省這樣的烈士陵園有六處,此爲其中的一處,安葬在這個陵園的,是陳明達他們團所屬野戰軍在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一千多名官兵和民工的遺體。
看守烈士陵園,自然也是有工資的,趙長生老人開始的工資爲每月35元,後來根據物價的上漲,漲到現在的153元。開始還好,每月幾十塊的工資照發,隨着南方邊境戰爭的停息,曾經血雨腥風的戰爭離人們的記憶越來越遙遠,有些東西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包括烈士陵園,近幾年前往烈士陵園祭掃的人們越來越少,漸漸地爲人們所淡忘。趙長生當年因爲沒有進事業編,後來改成了臨聘,時間一久,上邊一不重視,趙長生的工資也就朝不保夕,有了這月沒那月。趙長生從來不多說什麼,有工資自然是好,沒工資也無所謂,依舊看護着陵園,除草植樹,毫無怨言。好在趙長生每月還有幾十元的傷殘補貼,這才勉強得以度日。陳明達有一年到小城來,聽說了此等事情,極其震怒,那時的陳明達地位還沒有現在顯赫,陳明達親自找地方政府交涉,敲了桌子,趙長生的工資才得以補發。
陳明達和趙長生在花壇邊坐了下來。南方亞熱帶適合種植烤煙,此地的農業也以烤煙和甘蔗爲主,本地農民抽的都是自家地裡的烤煙。趙長生抽的也是這種煙,趙長生從口袋裡摸出一袋烤煙,用那種小學生寫作文的用紙撕了一條,捲了一筒。陳明達笑,說:“老趙,還抽這種老煙。”
趙長生說:“習慣了。”
趙長生把那袋烤煙絲遞了過來,說:“怎麼樣,嚐嚐?”
陳明達一笑,接過,捲起菸捲來。楊志遠從沒見陳明達將軍抽過煙,一看將軍那純熟的捲菸捲動作,就明白,將軍以前應該沒少抽這種烤煙。陳明達卷好煙,點燃,作文紙一燒,頓時冒出藍色的火苗,陳明達將軍吸了一口,點點頭,說:“味道不錯。”
趙長生眯着眼,呵呵直樂。陳明達一招手,警衛員趕忙跑了過來,陳明達說:“去車上,把我給老趙準備的菸酒拿來。”
楊志遠還真不知道將軍這次帶來了菸酒。這邊一卷煙一抽完,警衛員就把菸酒拿過來了,酒是茅臺,煙是雲煙。趙長生瞟了一眼,笑,說:“好東西?”
陳明達點頭,說:“好東西。”
趙長生也沒客氣,指揮趙前線,說收好。
這一收麻煩了,敢情不止陳明達給趙長生帶了菸酒,都知道趙長生好這一口,今天上邊城小縣來的老兵們,包括潘兆維,都給老人帶來的各地的菸酒。趙前線哪裡拿得下,一時地上各地菸酒薈萃,琳琅滿目。也有老兵來自農村,生活並不富裕,帶來的菸酒並不名貴,但在這一刻,楊志遠知道,煙和酒的價格都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那些身蘊在價格背後的情誼,卻是根本無法用價格和價值去衡量的,因爲經歷戰爭,生死相依的情誼,無價。
趙前線一時拿不下這麼多的菸酒,怎麼辦?辦法其實簡單,陳明達發話,說:“來幾個人,同志們把這些菸酒搬到車上去,由小趙帶路,直接送到老趙家裡去。”
趙長生一個人守在陵園,家不在縣城,在縣郊,有些遠。陳明達不管,說:“先去,把東西送到,回來再吃飯。”
潘兆維自告奮勇,帶着胡總幾個,和趙前線上車走了。
陳明達問:“怎麼樣,工資的問題現在可有保障?”
趙長生說:“好多了。”
陳明達說:“媽的,一百來塊,這點工資還要我出面纔有保障,這算怎麼個事情。”
趙長生嘆氣說:“還不是因爲縣裡窮麼?”
陳明達罵,說:“狗屁,縣裡再怎麼窮,也不會在乎你這一百多塊,少吃一頓飯不就夠了,歸根究底,還是因爲現在的人都不再在意那段歷史了。”
趙長生對此自然深有體會,他吸了口煙,說:“這倒也是,戰爭剛結束那幾年,逢年過節、明清十五,都有領導去祭拜,有學生去敬獻花圈,現在是連清明這樣重要的日子都少有人去了。”
陳明達對此也是有心無力,只能仰天長嘆,說:“是不是我們太容易健忘了?”
趙長生說:“老陳,別人要忘,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只要我們自己不忘就成了。你不是一有機會就到陵園來麼,這十幾年,你可沒少來。”
陳明達說:“我哪敢忘啊,也不能忘啊。”
陳明達用手指了一圈身邊的部屬,說:“我想這裡的每一個人誰都不會忘記這段歷史,只怕做夢都想。只是再過些年,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了,今後的子孫還會不會記得這段歷史就很難說了。”
趙長生拍了拍陳明達的手。
陳明達說:“現在的社會只注重經濟建設,忽略了精神文明建設,搞得這個社會的人們開口閉口只言錢,現如今經濟是發展了,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反而不及當初那般單純和樸素了。我記得當年曾經問你跟着我們打仗怕不怕?你的回答是‘你們當兵的不怕,我們就不怕。再說了精忠報國,真要戰死沙場,這也是一份榮耀,沒什麼好怕的。’多麼樸素的回答啊。”
趙長生說:“我趙姓原籍山東青州府益都縣人,於宋朝皇估年間,隨襄狄青開闢邊陲而來,自古我們趙家人就知道精忠報國的道理。祖宗遺訓不敢忘啊。”
楊志遠心說,誰能說祖先遺下的東西都是封建糟粕,祖先的那些道德精髓,不止楊家人、趙家人,它已經深入到普通民衆的血脈,倒是某些人一旦身居高位,每天紙醉金迷,不知不覺中忘祖忘宗了。
趙長生說:“老陳,算了,這些東西越說越傷心,咱不說這些了。”
陳明達說:“好,說別的,你的右腳怎麼樣?我看你現在反而越來越利落了。”
趙長生挽起褲腳,楊志遠的心頓時又如電擊了一般,一陣震顫,只見趙長生老人的右腳自膝蓋處都已經截肢了,膝蓋以下裝的原來是假肢。趙長生老人拍了拍假肢,說:“你看,這不挺好,習慣了就好,行動也很方便,用不着輪椅了。”
趙長生老人的右腿也是在諒山一戰中失去的。諒山、三青洞一役,陳明達部損傷慘重,趙長生他們的支前擔架隊及時跟進,搶救傷員。趙長生老人在第五次上山的時候,被埋在路邊的一顆地雷炸傷。陳明達成了師長後,特意把趙長生接到北京,給趙長生裝了假肢。楊志遠心想,相對於趙長生、陳明達他們這上一輩人,作爲後人的他們遠離戰火,是何其的幸運。
此時華燈初上,到了就餐時間,陳明達扶起趙長生老人,說:“老趙,走,上食堂吃飯去。”
趙長生說:“潘副排長他們還沒回呢。”
陳明達說:“照算也快回了,先上食堂等去。”
楊志遠趕忙上前,說爸,我來吧。代替陳明達攙扶老人。陳明達笑了笑,隨了楊志遠。
陳明達一指招待所,說:“志遠,想當年這裡可是個中轉站,這個小城那時候也就八九萬人,可我們一個軍的部隊就是五六萬,人聲鼎沸,坦克轟鳴。別提有多壯觀。”
楊志遠說:“千軍萬馬、紅旗招展的大氣情景,可以想象得到。”
趙長生說:“那時這個小縣城,到處都是綠軍裝,我這輩子再也沒有見過那麼壯觀的景象了。”
陳明達站在院中,沉默了好一陣,說:“可是當年許多出徵的將士,許多都長眠在這片土地上,再也無法回到故鄉了。”
楊志遠的腦海裡頓時響起戰國時荊軻刺秦時高唱《易水歌》的豪邁: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中華民族自古就不少這種勇於慷慨赴死英雄主義的志士。應該說,男人的天性裡都有着這種捨生取義的血性,楊志遠就無數次想象過自己身背行囊,揮別故土,殺赴疆場的情形。楊志遠甚至想過哪怕是自己血染沙場草蓆裹屍,也是無怨無悔,毫無怨言。
楊志遠說:“爸,其實我真希望自己早生十幾二十年,那麼我也可以像你們一樣,揹着揹包,爲國征戰沙場,哪怕是犧牲,也是無怨無悔。”
陳明達拍了拍楊志遠的肩說:“是啊,當年的我們寫血書,主動請纓,滿腔熱血,何曾有過一絲的後悔。我們這些老兵哪一個不是爭着搶着纔有機會上了戰場。師裡爭,團裡搶,到了連排,也是你爭我搶,什麼時候退縮過。”
趙長生說:“別說老陳他們了,就是我們民兵連、擔架隊,哪一個不是找領導軟磨硬泡,才讓你上去。我在家時是民兵連的排長,輪到我,就剩下一個擔架隊的隊長可以幹了,當時也不管那麼多了,管什麼隊長不隊長的,能上戰場就成。”
楊志遠說:“要是我早生十幾年,能成爲爸麾下的一兵那就好了。”
陳明達笑了笑,說:“真是個傻孩子。我們的犧牲,還不是爲了你們的幸福,有我們這一代付出犧牲就行了,用不着你,你還是做我的女婿好。”
走到食堂門口,楊志遠聽到車響,知道潘兆維胡總他們回來了。陳明達和趙長生都停住了腳步,等潘兆維趕上來。
安茗挽着安小萍挽着手,站在不遠處和母親竊竊私語。陳明達看了她們一眼,然後說,志遠,我到邊陲小城來的目的,我不說,你也能明白幾分。
楊志遠點頭,說:“我明白。陳明達說,晚飯後,你和安茗到我的房間來,我有事情和你們談,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陳明達要和他們談什麼,楊志遠該如何做好準備,陳明達都沒說,楊志遠已經有所感覺了,但是他並沒有發問,楊志遠點頭,說:“好。”
楊志遠知道,陳明達如是說,此事只怕還真如自己料想的那樣,只怕小不了。此時潘兆維他們歸隊,潘兆維說:“報告副團長,任務圓滿完成。”
陳明達一揮手,說:“歸隊,進食堂吃飯。”
趙長生笑,說:“看來我這一年是不用再買菸酒咯。”
陳明達笑,說:“酒你留着慢慢喝,煙你可別捨不得抽,實在捨不得你就換成日用品得了,千萬別又黴壞了。”
陳明達說‘又’,是有典故,當年陳明達送了趙長生一條香菸,趙長生捨不得抽,在家裡藏了一年,亞熱帶叢林多雨潮溼,等到趙長生拿出煙來抽,全部都長出了白毛,只能扔掉,害得趙長生心疼了許久。
趙長生笑,點頭,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