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烈火染紅了半邊天空,升騰的煙雲詭譎血豔,如不屈的靈魂在怒號,在掙扎。殘酷的殺戮纔剛剛開始,雪亮的大刀無情地舉起,落下,砍向昔日兄弟們的頭顱,血流已經匯成小河,從我們的腳下流淌而過,烈火掩映的是一張張貪婪扭曲失去人性的嗜血臉龐——
營地裡一片狼藉,屍體如山,無數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大睜着望向風雲變幻的天空,似乎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分明是在睡夢中遭到一場措手不及的毒手,他們眼中最後留下的情緒不是驚恐,絕望,而是疑惑,是不敢置信——
他們不相信,他們的將軍爲什麼將大刀落到了他們的身上!
他們,死於一場內部叛變的陰謀中,錫勒的戰士們本該沙場裹屍,方死得其所,可是他們不能瞑目,他們沒有馳騁沙場揮刀殺敵,他們莫明其妙地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連一聲‘爲什麼’都沒有機會問出口!
便是殺人面不改色的我,又何嘗一口氣見過這鋪天蓋地的枉死屍體?一時間,胸中一口悶氣無法出來,煩悶欲嘔。
“這裡的守將來格,是大王一手提拔上來的,現下看來,他暗裡必是被由貴收買了,如今得到由貴造反的消息,趁機呼應而起——”
毫無公平可言的殺戮還在繼續,一方是早有預謀的叛軍,一方是手無寸鐵的士兵,血紅無情地蔓延,腥風千里,站在高坡上,我們將一切盡收眼底。
“小姐,快想法阻止啊——”紅綃緊抓住我的手臂,盯着血色的遠方,渾然不知自己用盡了力氣,早已將我的手臂捏得烏青。
“你們看,那邊——”我淡淡地指向這冰雪與熱血灌溉的平原盡頭。
隔着一條淺而寬的河流,在西國的領地上,同樣上演着一場實力完全不對等的殺戮,同樣的黑甲披身,同樣的刀槍劍戟,同樣的軍旗獵獵,不同的是一方士氣如虹,一方兵敗如山倒,刀光劍影中,血濺三尺,屍體橫陳,爲數不多的敗軍終於不顧一切地倉皇而逃,直竄向相鄰的錫勒邊境——
那勝利的一方,巍然不動,彷彿在等待着什麼,剎那間,一道鮮豔的光芒刺痛了衆人的眼睛——整齊肅殺的軍隊當中,升起一面異常巨大的軍旗,旗頂那碩大的紅色寶石映襯着一地熱血,分外壯烈豔麗,中間偌大一個“白”字,飛揚豪邁,正是我無比熟悉的字體!
一聲嘹亮的號角,直衝雲霄,霎時打破了兩岸三處的平靜!
方纔還巍然不動的軍隊,瞬間在這高亢的進攻號角中,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呼嘯聲痛快淋漓——“殺,殺,殺!”
鋪陳的黑色頓時漫山遍野的蔓延開來,以不可阻擋的聲勢,向錫勒的邊境激流而來,錫勒這邊殺得紅眼的叛軍,愕然停住了手中的大刀,目瞪口呆地砍向那一小撮如喪家之犬般的西國敗軍,以及他們身後,那洶涌如潮水般漫上來的西國大軍!
形勢陡然逆轉——
“天助我也。”
望着那開始發抖恐懼的錫勒叛軍陣腳,一瞬間,一個計劃在我的腦海中成形。
“小姐,怎麼辦哪?那邊實際什麼人?他們就要越過錫勒的邊境,侵佔我們的領地了!”青衣急得攥緊長劍,就要衝下去。
“急什麼?殺人者人恆殺之,我們要做的,就是配合那邊,兩面夾擊,讓這兩羣兇徒,自相殘殺——”
“小姐有主意了?”到底是我的手下,對我瞭解甚深,紅綃立刻面露喜色,
我微微頜首,鳳眼尤盯着下面即將正面撞到一處的軍隊,臉上漾起一抹嗜血的微笑。
“青衣,遣人下去收拾還沒有斷氣的士兵,集中到一起,然後去下令,我們的馬連同營地裡無主的戰馬,所有的馬背後都綁上一根粗大的樹枝,枝葉越茂盛越好,我要讓這羣喪心病狂的傢伙,嚐嚐自己親手釀造的苦果!”
轟然如滾雷的響聲從錫勒的山那邊傳來,如萬馬奔騰,雪塵遮天,浩浩蕩蕩,三十里地,不見天日,沒有不低於十萬的人數,絕對製造不出這樣浩大的聲勢,再加上西邊那幾乎能吞噬一切障礙物的狂潮洶涌而來,瞬間踏碎了刀上尤滴着同伴鮮血的叛軍們的美夢,他們,已經如同甕中的一隻小鱉,即將被燉成美味的湯——
一種下意識的選擇,叛軍昏沉而到底有些羞愧的頭腦立刻給他們指下了一條不必面對自己軍隊兄弟的路!
掉頭,衝向那黑色的潮水,對自己背叛了的兄弟們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敵人的恐懼!
黑與黑的相撞,廝殺,不分敵我,一種絕望中的拼命,再次上演了一幕幕血腥的場面!
我揮手止住人馬,靜靜地以悲憫的姿態遙望着這一場註定沒有人能夠倖免的戰鬥,下了一個殘酷的命令。
“若有人向我們這邊逃,殺無赦!”
同樣的命令,也從另一方另一名高倨馬上的女子紅脣中冷冷地吐出。
原來,這就是戰爭,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心軟。
這就是戰爭,註定了有勝有敗,同歸於盡,獨獨沒有雙贏的結局。
隔着廝殺的千軍萬馬,浮世滄桑,我和她的眼眸遙遙地盯住了對方,沒有往日重逢的喜悅歡欣,沒有云且飄搖的自在,她的眸底,多了從不曾有過的強硬,而我,又何嘗沒變得無情?
清澈的河流變成了一條濃稠的血河,鮮紅的日頭從中天落入昏黃的林梢,大地間一片肅穆,幾聲鴉叫,陰慘慘地橫過半空,我的上千人馬,踏着滿地屍體,緩緩上前,她的軍隊,在她果斷的手勢下,緩緩後退,趟過浸透了萬人鮮血的血河,整齊劃一地停在河流那邊。
一身玄甲束身,往日坐也坐不直的柔軟身軀,此刻如一杆筆挺雪亮的銀槍,頭盔在昏黃的夕陽下仿若被塗了一層金粉,那銳利得不亞於揮舞的劍影的眼光直射向河這邊,而那慵懶而迷離的容顏模模糊糊,卻再也看不清了。
我淡青色層疊的衣衫,我湖青的皮斗篷,我高束的烏髮,在腥風裡獵獵翻舞,不時地遮斷我沉鬱的視線,雪白的臉龐,驚人地蒼白着。
“邊將叛亂,本王親自前來鎮壓,這才知道錫勒國內竟也內憂不斷,憂兒,你不若跟本王走吧,如何?本王需要你!”
她風情而沙啞的聲音卻未變,隨着腥風傳來,卻多了一層讓人心顫的意味,‘本王’,呵呵,她竟然對我自稱‘本王’。
我勾脣一笑,鳳眼流光溢彩。
“軒兒,你不想做尼姑了?”
那邊傳來一聲嗤笑。
“只你還活在夢裡,我若做了尼姑,這西國千里疆土,豈不都拱手送給了錫勒?”
她說的,也未嘗不是實情。
“那,我哥呢?”
“他?他走了,你該比我更瞭解你的哥哥,他那樣的人,又豈是隨便屈身他人之下的人?你又是爲何來此?難道錫勒國內就沒有大將了?還是,你終於選定了你命定的那個人?”
“亂世之中,顛沛流離,身不由己,便是我今天不出現在這裡,總有一天,也可能會出現在天日,赤國,越國,燕國,瀾國,總是沒有我消停的時候,既然這樣,我還不如先選定一個比較強大的靠山——”
“你就肯定,錫勒是不倒的靠山?他們能永葆你不被他國覬覦?”
“那你也不能當我是死人哪,他國覬覦,我若手中有權,又何必畏懼小人覬覦?”
那邊傳來了朗朗的笑聲,認識她至今,她的笑聲一向是迷離沙啞風情萬種的,從未聽過如此清晰爽朗的大笑,仿若換了一個人似的,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被迫遷就命運,改變自己,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的改變,也許,這也是蘭雍離開的原因,變化了的,還是自己當初愛的那一個人嗎?
“你說的不錯,憂兒,西國只剩下我一支血脈,這王位我雖不屑,卻也不得不接,現今天下雖戰火四起,然我西國卻也不願以侵犯別國爲榮,西國並無逐鹿天下之心,但也不願束手成衆豪雄眼中的肥肉,輕易將西國百姓交託,倘若有朝一日,有人能夠向我證明他有一統天下富強四海的實力,是真正心懷天下的君王,我願拱手讓出西國,保西國百姓一個和平沒有殺戮的未來。”
“你是要我把這番話,帶給錫勒太子?”我揚眉淺笑。
“哼,便是說給你聽又如何?你若有心,這天下也未必坐不得。”
“可惜,我和你一樣不屑,而且,我比你更懶。”
那邊傳來一聲輕飄的嘆息,如霧散在空中。
“既如此,我這邊三萬人馬,暫且借你吧。錫勒傷亡慘重,剩餘人馬,至多不過五六萬,想對抗錫勒丞相的人馬,終究少了一些,我這些副將,也是識得你的,相信你定能夠調動自如,”
我遙遙地望向那邊,可惜,在頭盔的陰影裡,我看不清軒兒的表情,她真的不一樣了,氣勢沉靜,談吐從容,殺人毫不遲疑,舉手投足間多了從前沒有的王者風範,可是,我卻覺出一抹心酸,一抹身不由己的心酸。
“是朋友,我也就不說‘謝’字了。”
“但願你記住今天的話!”
她低沉的聲音傳過來,最後一道夕陽的紅光,終於沉入地平線下,血色的河流,在昏暗中,仿若是一條通往地獄黃泉的河流,緩慢地。帶走陽世間的一切冤魂與罪孽。
朋友,在這樣的亂世裡,我剛剛失去了一個朋友,在這裡又重新認識了一個老朋友,也許在明天,後天,我會不斷失去朋友,到底是我失去了她們,還是她們失去了我,我再也分不清。
在烈火中重生,我遙望向天邊,世界在沉入黑暗中,然而,黎明總會到來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