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凜冽,山道雪封,一行百十數的人馬,不畏寒風,小心翼翼地前進。我按住身前馬背上的黑衣少年,任憑被點穴的少年桀驁無聲地謾罵,神色冷峻,玄衣縱馬如電,先一步來到寨前。
寨門轟隆隆地緩緩打開,迅速出來兩隊衣着破舊駁雜然行動一致的壯年男人,警惕地沉默地瞪着玄衣。他們看上去不是普通士兵,但也並非一般匪徒,身上毫無兵匪之氣,唯一有的,大概就是一種絕望中的悲壯肅穆吧。
玄衣揚手舉起一封書信,望着他們領頭的兩個人。
“我乃錫勒貴胄將軍麾下副將,奉將軍之命,特致書信一封,請呈給寨主!”
那領頭的人一擺手,他身後迅速鑽出來一個機靈的半大小子,哧溜一聲就來到玄衣的馬下,動作甚是迅捷,玄衣面不改色,鄭重地將書信交給他。
遠遠地,我們這一行也趕了過來,匯聚到玄衣的身後,我拍馬上前,來到玄衣身邊,馬上的少年看到近在咫尺的山寨,拼命掙扎,明亮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嘴裡嗚嗚有聲。
那小子嚇了一跳,猛然向後竄了十幾步,扭頭拔腿就跑。
是找他們的頭去了吧?哼,我還迫不及待呢!
半柱香的時間,一道清俊英氣的身影緩緩撞入我的眼簾,我瞳眸遽縮——果然是她!
“果然是你。”
我噙着淡淡的笑,微嘆一聲。
她一如既往,瀟灑若清俊兒郎,英氣勃發,濃眉麗目,只那曾經深鬱的眼底,多了一抹愁思,是爲了我們這種意外的相逢嗎?
她緩緩來到我面前,突然撩起袍角,單膝跪了下來。
“霜痕見過令主,霜痕勞令主風雪天來回奔波,心有慚愧,請令主降罪。”
滿場靜默,山寨裡的人呆呆地看着她,我們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躍下馬,一步走到她面前,將她強扶起來,面帶微笑,玄衣迅速接手捉住那少年。
“霜痕不必如此客氣,你雖名義上是我金凰令暗護法,然你我相交,實爲朋友,你這般大禮,豈不讓我折福?”
“令主救命大恩,霜痕絕不敢忘,霜痕更不敢自居爲令主的朋友。”
我靜靜地瞅着燕霜痕,兩年前見面時,我們還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秉燭夜談,娓娓不倦,如今她卻說不敢自居是我的朋友,那麼當年的那些交往又算什麼呢?是我自作多情?
微微一笑,我盡掩心頭所思,表情淡定平和。現在,兩軍對壘,畢竟不是懷舊的時候。
“燕霜痕燕大將軍,你不在燕都輔佐你的燕太子,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荒涼地方做什麼?還是你將軍做膩了,想換換口味,玩一出官兵變搶匪的遊戲?”
我揚聲調侃,看到她,我的心裡隱隱有了明瞭,難怪錫勒的糧食被搶,燕國朝廷的態度卻那麼曖昧,原來根本就是他們策劃的,奇怪的是,錫勒已經答應分給燕國部分糧食了,燕國爲什麼還要冒這麼大的險獨吞不屬於他們的財富?不過,話說回來,他們竟然派燕霜痕這把牛刀來殺雞,想來,最近她在燕都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吧。
月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嘩嘩直淌,卻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傷心。
“小姐,您別責怪將軍,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哦,重臣良將自古難爲,霜痕這是求仁得仁,月兒也不必太爲你主子擔憂,若果她處境兇險,這一趟劫糧,上面人也不會派霜痕主持了,是不是?”
我微笑着,面向霜痕,她氣息醇厚,身姿莊重,雖爲女子,也不能不讓人聯想起溫厚君子,謙謙俊雅,文武雙全的儒將如今投身燕庭,簡直是明珠它投,將來錫勒有得苦頭吃了。
想到這裡,我鳳眼的底處,實在亮不起來。
“令主果然目光如炬,洞若觀火,”燕霜痕苦笑着嘆了口氣,“霜痕雖求仁得仁,無奈國不成國,家不成家,亦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那你就一點也不知道,這批糧,是鳳家運往錫勒的,一旦被劫,鳳家將擔上大半責任?霜痕,你是我朋友,但也是我金凰令唯一的暗護法,你如此行徑,將鳳谷置於何地?糧草籌備,多勞莫離他們日夜不休趕湊而得,你卻從中不勞而獲,又對得起昔日同僚麼?”
我鳳眼遽縮,目射精電,一改方纔的笑語嫣嫣,沉靜中自有威儀凌人,我能理解她的身不由己,難道還能理解她的明知而故犯?
燕霜痕一震,久久地,一口濁氣憋在胸口,吐不出來,她的手下懾於我和燕霜痕的肅穆神態,竟不敢出聲鼓譟,惟有靜默地,膽戰心驚地看着我們。
霜痕的爲難落寞落進我的眼裡,我半眯鳳眼,吐出梗在心頭良久的疑問。
“阿痕,你本來便是燕國人對不對?我記得,燕國含冤而死的前上將軍王淦,他的夫人姓燕,乃赤國名門閨秀,兩人遺有一女,十五年前王家遭滅門之禍時,那小女孩也赴法場身死,但若有忠心耿耿的下屬掉換了人,小女孩活下來的希望倒也不是沒有。”
周圍遽起的驚訝的竊竊私語,彷彿飛雪旋舞般,形成一道凜冽的嗚咽聲,然而對我們已經絲毫沒有影響。
“令主真乃神人,彷彿親眼所見一般,這戰火亂世,霜痕本以爲自己的身世會成爲一個永遠的秘密,沒想到,令主僅憑着蛛絲馬跡就能將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有令主這樣的人幫助錫勒,錫勒何愁大事不成?”
霜痕不再反駁,一口痛快地應承了下來,英氣的臉上顯出久違的暢快表情,我反而覺得心頭堵得慌,語調不由得更冷了幾分。
“所以,萬般不好還是你的故國,你,決意要離開金凰令了?”
“請令主恕罪,燕霜痕若不能洗刷清我王家的冤仇,誓不爲人!到時候,燕霜痕自縛到令主面前任令主處置。”
“也罷,你既有這個孝心,我豈能不成全?”我淡淡地轉頭,看向一直伏在地上抽泣的月兒。
“你呢?是要跟着你家將軍,還是隨我回金凰令?”
月兒頓時撲地大哭,聲音甚是慘然,玄衣手下的少年雙肩垮下,低聲嗚嗚,似野獸悲鳴。
“月兒生是鳳谷的人,死也是鳳谷的鬼,然將軍一個人在外,從沒有個貼身的人照顧,月兒,月兒實在是放心不下——”
“月兒,你是何苦?你父母還都在鳳谷呢。”燕霜痕動容低喝。
“將軍,月兒父母還有弟弟承歡膝下,將軍身邊,怎能缺了月兒?”
“——我明白了。”我面無表情。
“令主——”燕霜痕低低一喚,聲音悲慟。
我閉了閉眼,也罷,前塵舊事也不必刻意想起了,人生的變化,人的心又何嘗會一成不變?
放她一馬,也是給我的心留一條透氣的隙縫。
“你現在領的不是正規軍,我身後的也不是我能自主調動的人馬,雙方若有損傷皆不好,這樣吧,我們單挑決勝負,我贏了,你們退軍十里並且歸還糧食,你贏了,我鳳家再奉上五萬擔糧食,任你處置。”
我現在跟燕霜痕說什麼都沒用了,一腔亂緒,只化作這冰冷幾句。
玄衣微愣,上前一步,欲低聲勸說我不可魯莽,我伸手阻住了他的話頭,鳳眼依舊盯着燕霜痕,“放心,沒有人比我更瞭解燕霜痕的武功套路,爲人秉性,若我不出面單挑,她智謀過人,難保沒在這周圍埋伏下什麼,我們即使不懼,也用不着過分浪費精力。”
那邊,月兒也挪到燕霜痕身邊,低聲說着什麼,燕霜痕微微搖了搖頭,月兒便一臉悽惶,燕霜痕此刻的眼神,沒有人能看得透。
我身邊的少年艱難地扭了扭身子,回頭瞪我,玄衣二話不說伸手一個巴掌,打得少年半邊臉立刻高高腫起!
月兒立刻跳了起來,眼淚滾滾,燕霜痕似被巴掌聲驚醒,微微一震,看向少年,低低地問我。
“小姐,不知這孩子哪裡得罪了你?他只是個孩子,您大人大量,無須與他一般計較。”
燕霜痕這番話出口,我心頭更寒,明知她善於掌控人心,卻還是爲她這番話感到難過,這就是所謂的各爲其主吧?這個朋友,我是徹底失去了。
她一口咬定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話裡話外,分明是說我心胸狹窄,與孩子一般計較,聽在別人耳裡,我就是武功再高強十倍,也難再贏得旁人的尊敬,錫勒人最重勇士,一旦他們對我心存鄙薄,人心一散,這軍威也就煙消雲散了。
我身後百十人依舊目不斜視,燕霜痕手下卻一臉氣憤,彷彿真是我暗中使了卑劣手段捉了他們的人似的。
玄衣踏上前一步,知我不會爲燕霜痕的話反駁,他侃侃而談,目如朗星,別有一番坦蕩磊落的襟懷氣度,令人不由得自慚形穢。
“將軍言重了,我們小姐練達明理,名動天下,豈是心胸狹窄之輩?況且小姐與這孩子也不過一般大小,何來大人小孩一說?這孩子深夜帶人襲擊我錫勒大營,親手刺殺小姐,幸好小姐武藝高強,將他擒下,又心胸寬廣,沒有將他就地處死爲我喪命的士兵報仇,小姐仁德,我錫勒上下盡皆佩服。小將素聞燕將軍鐵面無私,今日爲何這般護短?難道是擔心打不過我們小姐,所以打算擾亂軍心,詆譭小姐的品格?”
燕霜痕偏了頭,似乎沒有聽見玄衣擲地有聲的話語,抿脣注視着崖外慘淡沉悶的天空,深邃的眼底深隱着一抹憂鬱,單薄的衣袍裹在她修長而稍顯清瘦的身上,衣袂翻飛,彷彿要凌空遠去。
半晌,她的聲音方幽幽傳來。
“既小姐相邀單挑,霜痕敢不奉命?只是小姐一身絕頂武藝,霜痕自知不是對手,平日裡切磋還可以,如今兩軍對壘,小姐使得五分力氣,也必讓霜痕一敗塗地,霜痕……”
“放心,今夕不同以往,我武藝被封日久,便是恢復,也斷沒有如此之快,更逞論寸進?而你的武藝,在這五六年裡,定然大有進境,我們難道還生死相搏?不過是比平常切磋時多幾個圍觀之人罷了。”我打斷她的話。
“既如此,小姐恕霜痕放肆!”
開闊的崖前,雙方人馬壁壘分明,少年掙扎着想趁機逃回去,玄衣一手扣住他的頸後,立時讓他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月兒眼巴巴地望着我,滿臉焦急哀求——可惜,你出身鳳谷,剛纔卻選擇了繼續伺候燕霜痕,燕霜痕背叛的只是一份真摯的友誼,能爲之傷心的不過我一人而已,而你,背叛的卻是整個鳳谷,五百多年來,鳳谷的第一個叛徒,情理難容,從此之後,你便是我鳳無憂的敵人了,我是不會對敵人心軟的。
沒有二話,霜痕手執一柄丈二長槍,氣勢凜然,而我卻是一對尺長峨嵋刺,寒芒閃爍,正是長短皆到極處的兩樣武器,兩道身影同時欺近,身後捲起雪塵如瀑,長槍一挑,短刺高揚,或如閃電劈空,或如青虹遽顯,寒氣迸射,風雪翻卷成一道迷得人睜不開眼的白色巨圈。
一串叮叮噹噹聲如敲金,長槍遽撤,霜痕臂力雖巨,偏碰上內力剛猛的我,兩硬相撞,短刺不易折,更不會在我手裡輕易脫開,長槍卻急劇震動,幾毀於當場,霜痕頓時變色,見機極快,挺、刺、挑、掃,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我固然不會輕視了那吞吐如龍蛇的長槍,而霜痕更是再不敢對我這短刺心存疏忽,長槍甚至儘可能地避開峨嵋刺的鋒芒,以防被削斷。
四周的人忍不住搖旗吶喊,以助己方聲威,燕霜痕那邊的人本身武功不高,而玄衣等人耳力雖好,卻因爲緊張我而有所疏忽,他們誰也沒有發現,在無聲無息中,一羣人悄然分散開掩了上來,訓練有素,動作迅捷輕便如猿類,將他們重重包圍在崖邊。
戰至五十回合,我們遽然分開。
燕霜痕汗水涔涔,面帶苦笑。
“我輸了,小姐武功高絕,天下間怕已少有敵手。”
我抿脣,神色肅穆。
“我贏,不是贏在武藝上,而是我心中無愧,你輸,也不是輸在武力上,而是輸給了你自己。”
“好,好,好一個‘輸給了自己’,阿痕,你竟有這般風采絕世的主人,難怪你自始至終也不肯歸順我了。”
含笑的渾厚聲音響起,玄衣一把扯住我往他身後一撥,拔劍在手。
一道披着玄狐皮大麾的高大身影,掩着山道,緩緩走上來,濃眉利目,鷹鼻薄脣,行動間虎步生風,甚有威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