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裡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好似國師這兩個字就有很大的震懾力般,連空氣都有些凝固了。
瑞禕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位置,也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說什麼,明哲保身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講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可是這會兒瞧着呼赤炎有些凝固的神情,她忽然之間也竄上些不忍來。這人就因爲那個所謂國師的話,從小就遭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如今身爲一國之王居然還要被人用這個名字來說嘴,這樣的印記就連瑞禕身爲一個從不曾參與過這樣人生的人,都能察覺到那種苦澀跟壓抑。
更不要說,瑞禕能明顯的看到尉大娘等人的臉色在這一刻的難看跟壓抑。從這種神情上,瑞禕就能看得出來,尉大娘他們對於這個國師是心有敬畏的。
若是連她都要繼續保持沉默,是不是淳于珊兄妹就會穩佔上風?
是不是呼赤炎對於國師這個人,一如既往的感受到天然的壓制?
呼赤炎此時聽到國師這兩個字心情必然會不好,正欲開口之際,卻聽到旁邊一管柔和悅耳的聲音徐徐傳來,“爲了個男人興師動衆,淳于姑娘還真是令人意外,不知道令母知道了會如何?”
詭異之中又透出幾分詭異來,這裡這麼多人,召集而來的基本上都是呼赤炎的親衛,就連馬場中跟來的也都是呼赤炎的人,這麼多年了大家被國師兩個字緊緊的壓在頭上,就如同緊箍咒一樣,萬萬沒有想到瑞禕居然會以這樣刁鑽的角度,雲淡風輕的口吻,原樣不動的把話給還了回去。淳于珊拿着國師來壓人,瑞禕直接質疑她的家教了,這可真是不相上下的較量了。
尉大娘方纔還緊繃的面容,頓時笑出聲來,她這一笑,周遭瞬間就跟解凍一樣,整個氣氛一下子盤活了。就如同僵硬死板的池塘裡,忽然跑進來一條調皮的小魚,一下子就把原來的畫面給打破了。
“你什麼意思?”淳于珊本來沒聽出這話什麼意思來,但是聽出周圍人笑聲裡的譏諷之意,自然明白瑞禕這話不是什麼好話。
“淳于姑娘什麼意思我便是什麼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瑞禕笑着望着她,只是那笑容裡卻沒有任何的溫度,拿着別人的傷口來說事兒,這樣的人她不喜歡。
淳于珊一時間竟是答不上來了,怔怔的看着瑞禕,腦子裡哪根筋還沒轉過來。
此時,淳于恆卻看着瑞禕開口,給妹妹一個臺階下,“姑娘真是好厲害的口舌,只是你這樣講話質疑別人的長輩似乎有些不敬,你們大燕人不是最尊師重教,孝敬長輩了嗎?這就是你們的教養?”
此言一出,瑞禕便知道這個淳于恆比他妹妹強出太多,不僅聽出自己話裡的意思,居然還能舉一反三詰問自己,可見是個心性沉穩胸有成竹之輩。呼赤炎能請此人來做嚮導,可見他是有本事的人,念及這一點,瑞禕就更加知道但凡是有些才學的人,都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之輩。若是此時自己弱了下來,不說這一隊人馬怎麼看自己,就是以後自己在淳于兄妹面前都會矮了一頭。
瑞禕就看向淳于恆,嘴角的笑容絲毫沒有改變,不疾不徐的問道:“人之所以生了舌頭就是來說話的,淳于公子這話的意思是,只許你妹妹無禮質問別人,卻不許別人反問回來?莫非這天下的禮教是你家開的,你說如何便如何,也忒霸道了點。至於質疑別人的長輩,這個就更好笑了。子不教,父之過,既然想着給家裡長輩面上增光,那麼自己出門做事說話的時候就應該掂量一二。連該做的事兒,該說的話都不會做不會說,丟了自己家長輩的臉,你說這事兒怪我了?只怕你們這樣往我頭上扣帽子,你家長輩未必樂意啊。”
尉大娘、班高格等人真是開了眼界了,他們從來都是奉行一言不合輪膀子就上,打你個半死看你服不服。可是像是淳于家這樣有些根基的家族,他們最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拿着這些亂八糟的東西說嘴。他們都是一羣粗人,往往都是嘴上不敵穩處下風啊。誰能想到今兒個他們還有靠嘴皮子揚眉吐氣的時候,那叫一個爽快!
士飛光聽的稀裡糊塗的,這幾句話裡的機鋒,沒怎麼聽出來,尉大娘就在一旁跟他做接地氣的解釋,眨眼的功夫,士飛光嘴巴就合不上了,眼睛在淳于恆跟瑞禕之間來回打量。
淳于恆也沒想到瑞禕居然有張這樣刁的嘴巴,但是這話確實問的他火起,神色略有些不善的看着瑞禕,“姑娘好大的膽子。”
瑞禕立時就捂着心口面帶愁容的說道:“我還真是怕得很,在這狄戎國你們淳于家的地盤上,是不是哪天我就不小心的出個意外什麼的。真是不好意思,我可不是嚇大的,比武力,我是拍馬難及,你們愛行卑鄙無恥行徑隨意,但是你要跟我比腦子,儘管放馬過來我接着!”
面上一派驚懼之色,口中卻道無畏之語,還真是愛演。
一直沒有說話的呼赤炎此時卻忽然開口,一本正經的說道:“有我在,你能有什麼意外,杞人憂天。”
瑞禕:……
淳于恆:……
明明很溫暖的話,偏要說的這樣的狂妄自大,瑞禕垂頭淺笑,卻未應聲。
那廂淳于珊還想說什麼,卻被淳于恆給阻止了,她雖然面帶不忿之色,但是卻還是聽話的沒有開口。淳于恆心裡也隱隱有些吃驚,關於四座城池的典故他是聽說過的,但是他其實並不相信呼赤炎這樣的男人會做這樣的事情。以他對呼赤炎的瞭解,這樣的男人意志堅強,目標明確是不會輕易被任何的外在事物影響他的任何決定。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坐上現在這個位置,心軟易變的男人,不會有今天的。
可是,那麼眼前這樣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他很承認,他的確是對裴瑞禕做過一番調查的。畢竟像是這樣的事情,狄戎國內任何家族任何勢力都不會等閒視之。呼赤炎登上王位這麼多年,不見他納美進宮,延續後代,任何人提及此事都被讓他不冷不熱的擋了回來。狄戎王宮哪家一家的女子能住進去,這個家族的地位必然會發生改變,呼赤炎是不會容忍任何的不好的東西存在。所以縱然他性子冷漠好似對美人沒什麼興趣,但是也並妨礙這些大家族對於未來王后的人選趨之若鶩。
他們淳于家自然也是虎視眈眈。
這個話題就這樣揭了過去,呼赤炎渾然沒有再提及的意思,就看着尉大娘說道:“可以開始了。”
尉大娘立時就站起來招呼着人開始忙活,瑞禕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就側頭問呼赤炎,“這是要做什麼?”
“烤肉。”
“烤肉?”瑞禕愣了愣,“哪來的肉?”
“今兒個不是出去了嗎?獵來給你嚐嚐鮮,你沒吃過狄戎的烤肉,滋味很特別。”呼赤炎低聲說道。
兩人側耳交談,姿態親密,紅彤彤的火光下,淳于珊怔怔的看着對面的男子。面容上帶着舒緩笑容跟柔和的情誼,正隅隅細語對着另一個女子輕聲低喃,剛硬凜冽的線條勾勒的他的側顏在火光下少了幾分剛硬,多了幾分柔和。
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淳于珊看呆了。
瑞禕可沒時間去想淳于珊在想什麼,她只是覺得既然是要替呼赤炎擋桃花,略顯幾分親密還是讓別人望而卻步的。所以並沒有跟以前一樣跟呼赤炎保持一二分的距離,聽到他的話之後就愣了愣,“這樣的天氣裡還能捕獵?”
“用心總能成功的。”呼赤炎道。
瑞禕覺得狄戎人善弓馬,也許這樣的事情是真的不算困難,不過也是覺得很驚訝。對於新鮮的烤肉也有很大的興趣,畢竟這一天吃的都是攜帶的肉乾跟乾糧,吃起來真的滋味不太好。
“我去給尉大娘幫忙,看看是怎麼烤出來的。”瑞禕興致勃勃的起身,對於吃的,她素來都是很有興趣的。
“你想學?”
“想啊,以後一個人的時候也能烤來吃。”瑞禕毫不遲疑的回答,在她的心底深處,是沒想着真的要靠着呼赤炎過一輩子的,所以任何的在狄戎生活的技能,她都很用心的在學。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大燕,但是她在這之前她得學會在狄戎如何生存。
呼赤炎能聽着瑞禕的話一愣,低頭看了看她,就見她滿面笑容的起身往尉大娘的方向走。那邊火堆已經燒了起來,架子也支起來了,瑞禕走過去跟在尉大娘身邊笑着跟她講話,就看到尉大娘拿着東西在跟她比劃,呼赤炎站在遠處望着這一幕,抿脣不語。很快的班高格也湊了過去,不知道說了什麼尉大娘給了他一腳,瑞禕被逗得眉眼彎彎笑意盈盈,就連士飛光都託着一盤肉送了過去,神態間雖然還有些彆扭,到那時也能看得出來比之前對瑞禕的態度好多了。
這樣的裴瑞禕,忽然就讓呼赤炎想起來,之前他讓人調查她的一切的時候,那人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她總能在任何的環境中,找到最適合她的生存辦法,她總是活的很好的那個人。
現在看着她,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她之所能活的好,是因爲她用自己的方式去不着痕跡的遷就別人的習慣,其實說到底,她還是在委屈自己而活着。就比如之前她明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些人對她並不認同,但是她能利用今晚上的形式,就讓大家對她親近了許多。
她心裡真不明白得罪了淳于家會有什麼後果嗎?
她知道。
只是這世上從沒有兩全的事情,在自己跟淳于家她選了自己這一邊,就只能得罪那邊。如果有一天淳于家要尋她的麻煩,而自己卻袖手旁觀的話,她的下場如何,她自己也清楚得很,可是她還是做了。
裴瑞禕的魄力跟決斷,也讓呼赤炎瞭解的更深了一分。
委曲求全這樣的事情他也做過,並且不止一次,這裡頭的滋味如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汗王。”
呼赤炎聽到聲音並未回頭,只是淡淡的問道:“淳于公子何事?”
淳于恆本來想問出口的話,看着呼赤炎這樣的神色一時間竟問不出口來,只得臨時拐了個彎道:“這次尋馬之行,你認爲會成功嗎?”
他本來想問,你會不會把裴瑞禕帶回王宮,但是看着呼赤炎的神色他忽然不敢問了,萬一他要是回答是怎麼辦?這個字一出口,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但是隻要沒有明確的答案,這個過程會發生什麼事情,誰又能預料?
“你爲了可能失敗會放棄成功的可能嗎?”
“……不會。”
呼赤炎就不說話了,眼睛還是望向瑞禕所在的方向,就看到她身邊圍聚的人越來越多,臉色就漸漸的有些發黑。
淳于恆望着呼赤炎的眼神,也不由得跟着望了過去,就看到裴瑞禕正在尉大娘的指導下翻烤架在火堆上的肉。可能並不習慣這樣的做法,也可能火堆的火有些大,翻動之間躲避火苗,不小心就串着肉塊的木籤給掉進火裡去了,只見她頓時露出懊惱的神色來。美麗的女子,隔着火光,嘟嘴懊惱的模樣就連他看了也不由一怔。狄戎女子爽朗大方慣了,很少會有人做這樣可愛的動作,遇上這樣的情況,狄戎女大多是眼皮都不眨的重新再考一串就是。
可是看着裴瑞禕那懊惱的神色,就像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就連他看着,都想着爲博美人一笑,都願意從火堆中把那木籤給拎出來。
正想着,旁邊的呼赤炎就已經大步的走了過去。當然他沒有火中取籤,而是立在瑞禕身邊自己教她怎麼烤,一個淺笑詢問,一個柔情回答,遠遠望着真是璧人一對。
“哥。”淳于珊走了過來,眼睛望着瑞禕,咬着脣問道:“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他這樣待她。”
這個問題淳于恆還真的回答不上來,被妹妹問得一愣,良久說道:“此行你不要莽撞行事,不要故意尋她的麻煩。”
“連你也護着她?”淳于珊頓時就惱了,跺着腳不滿。
“你胡說什麼。”淳于恆看着自己這個驕縱的妹妹怒道,“這次我們是來做嚮導的,不是來跟汗王結仇的,如果你還想着進入王宮,我勸你不要做傻事兒。裴瑞禕的存在礙了很多的人的路,先剛要收拾她的人多得很,我們不用親自出手,你要坐得住,不然闖了禍我可不管你了。”
淳于珊黑着臉不回答,看着呼赤炎對裴瑞禕展露的笑容,越發覺得刺眼。
“我不管你做什麼,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如果你損害了淳于家的利益,你自己知道後果的。”
淳于珊轉頭瞪着自己的哥哥,“你們眼中就只有那些利益,哪裡管別人死活。”
“沒人管你死活,你早就死了。”
“你什麼意思?我又做什麼讓你們不高興了?”
“做什麼你自己知道,之前你來的時候怎麼跟我保證的?說好的不主動挑釁,結果呢?如果你再這樣,就算是爹孃護着你,我也會把你扔回去,你好自爲之。”
“淳于恆,你敢!”
“那你就試試。”
淳于珊:……
她還真不敢,自己這個哥哥是真的做得出來的。
一頓晚飯有了淳于恆的警告吃得很是歡快,好像之前的那場交鋒不復存在一樣。瑞禕看着老實許多的淳于珊,心裡對於淳于恆卻更加忌憚,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小心謹慎,再小心謹慎。
肉烤的很好吃,就是瑞禕第一次下手火候沒把握好,烤的有些老。呼赤炎也沒嫌棄自己端着瑞禕烤的肉坐在一旁,瑞禕其實是想自己吃下去的,看了看,也沒跟呼赤炎搶,的確味道還可以但是不太好咬,她還是吃他烤的吧,火候剛剛好,肉質鮮嫩,色澤金黃,吃完後捧着肚子靠着尉大娘一步都不想走了,吃撐了。
吃過飯之後,大家就圍着篝火開始討論這次穿過碧闕山的路線。瑞禕靠着尉大娘坐着,接過她遞過來的水,小口小口的抿着,一下子便襯得旁邊的人舉止略有些粗魯。人家喝水都是大口灌,只有她捧着杯子跟個小松鼠一樣一口一口的喝。
瑞禕骨子裡頭的規矩早已經刻進骨血,你讓她不顧形象,大口粗魯的喝茶,她是真的做不到。
淳于恆轉開目光,淳于珊面色微黑,倒是呼赤炎神色如常,見慣了大燕閨閣女子的做派,瑞禕這樣已經是很委屈了,露天席地的,要是在大燕這樣待客,估計她都能掀桌子走人。
想到這裡自己也笑了笑,轉過頭去對着瑞禕說道:“你要是不習慣就先回帳篷,回頭我跟你講說了些什麼。”
瑞禕搖搖頭,“今天睡狠了,回去也睡不着,我靠着大娘舒服得很,你們說你們的我聽着就是。”
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潔白如雪的肌膚在火光的映襯下蒙上一層暖色,整個人懶洋洋的靠着尉大娘充斥着慵懶愜意的氣息,呼赤炎慢慢的轉過頭去,就看到大家的眼神都落在瑞禕身上,忽然就有些後悔,大晚上的討論什麼正事兒啊。
雖然這樣想,但是時間緊迫,呼赤炎還是對着淳于恆問道:“路線可定好了?”
“碧闕山我們淳于家的人便是閉着眼睛都能走過去,現在又是冬天,兇猛的動物都陷入沉睡,基本上沒有什麼危險,腳程快的話兩天就能穿過去。”淳于恆不急不忙的緩聲說道。
瑞禕雖沒有看向淳于恆,但是這個人能在呼赤炎面前還能這樣,他們淳于家確實是不容小看的。
再加上能改變能控制淳于珊的態度,這個人真是不簡單。
瑞禕就關心一個問題,騎馬還是走路?如果走路的話,她還是願意騎馬受罪的,要知道她這樣深閨長起來的姑娘,走了連着走幾天是絕對受不了的,她怕自己嚴重拖累大家的速度。
“騎馬還是走路?”
瑞禕擡起眼就看了看呼赤炎,沒想到他居然跟她想到一塊去了,這倒省了她開口問了,免得被人恥笑。
淳于恆聞言就看向呼赤炎,頓了頓這才說道:“騎馬需要繞一點路,走路的話就不用了,不過時間上差不多。騎馬雖繞路但是速度快,走路不繞路但是畢竟人的雙腳慢。”
“那就騎馬。”呼赤炎毫不猶豫的說道,“出了碧闕山到達西海需要多長時間,應該不用橫穿沙漠了是不是?”
“不用穿過整片沙漠,但是還是需要走一小段。而且,沙漠中狼羣也是一個極大的危險,確實需要小心謹慎。”淳于恆邊說就看向了這裡最弱的瑞禕,沒有女人不怕狼,跟何況沙漠中狼羣兇猛,來去無蹤,便是他也不敢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