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沉毅走了,瑞禕躺在榻上卻也一時無法入眠。不由就想到方纔自己起來他就在帳篷裡了,說什麼巡邏路過,這會兒細細想想才覺得有些不對。
看着榻板上睡得正沉的凌霄,不由想到難道是周沉毅會想到凌霄太累了,半夜怕她睡得太沉自己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一個王爺,養尊處優的,怎麼能想到這些
怕是她想多了。
瑞禕煩躁的閉上眼,這麼心裡一想事兒,倒是慢慢的忽略了胳膊上的疼痛,不知不覺的就又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的時候,凌霄早已經起來了,帳篷裡也收拾得乾乾淨淨,地面上掃得乾乾淨淨,跟昨日匆忙落腳完全不同。她喜愛乾淨,跟前的丫頭也都隨她的性子,就是個帳篷也得收拾出朵花來。
簾子輕響,凌霄手裡提着食盒走了進來,看到瑞禕坐了起來,笑着說道:“姑娘,您醒了,正好提了飯菜來。奴婢伺候您梳洗,還能吃熱飯。”
瑞禕就笑了笑,“好。”
凌霄打了水來涼熱對好,給瑞禕擦了臉,虧得出門的時候包袱裡放了一盒抹手用的羊油膏子。以前用來抹手的,這回拿來應急抹臉了,大冷天的不抹可不行,臉都要皴了,時間一長沒法見人。拿出膏子來給瑞禕抹上,一點都不敢浪費,誰知道什麼時候回城。
飯菜其實很簡單,因爲瑞禕是病號又被打上祝彥章家眷的印記,待遇要比別的病員好那麼一點。米粥、饅頭、一碟鹹菜、還有一碟炒肉絲,他們是前行軍後頭軍需給養還沒跟上來,所以必然簡陋些。
這樣的飯菜在順安侯府的小丫頭灑掃的粗使婆子也不會吃的,但是現在瑞禕卻是吃的很認真,一點都不抱怨。見到打仗的殘忍血腥之後,知道這些都是養活別人性命的東西,已經給她好的東西吃,還要抱怨,簡直就不是人了。
米粥熬得很香,鹹菜是瑞禕從沒吃過的疙瘩絲,肉絲也是風乾後醃製起來的豬肉炒成,很鹹。饅頭是軍中伙伕自己蒸的,又大又白又軟,瑞禕就着鹹菜肉絲吃了大半個。
凌霄在一旁端了水來給瑞禕漱口,然後又把桌子收拾乾淨了,笑着說道:“只等着嚴先生來換藥了。”
瑞禕點點頭,看着凌霄說道:“你先去吃飯吧,我這裡不用伺候了。”
“奴婢等嚴先生來了再走,您跟前也能有個人看着,嚴先生人很好的。”凌霄笑着說道。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快去吧,去晚了飯菜都涼了,怎麼吃。”瑞禕將凌霄攆了出去,凌霄心裡都是照顧她,她不能看着她捱餓。以前有丫頭輪班換着服侍自己,現在只有凌霄一個跟着,事情也得轉圜一下,那裡還跟以前一樣貪圖享受的。
凌霄一大早就起來了,忙裡忙外的確是餓的狠了,笑了笑就出去了。在門外正好遇上了前來換藥的嚴濟,忙上前給他行禮。
嚴濟笑着說道:“這是做什麼去”
“我們姑娘讓我去用飯,怕飯菜涼了用了不舒服。先生,我們姑娘那邊您請多費心了。”凌霄連忙說道。
嚴濟點點頭,“快去吧,去晚了沒得吃了。”
凌霄知道嚴濟調侃她,笑了笑就走了。
瑞禕從落雪庵出來是外頭罩上的道袍今兒個已經換下了,身上穿的還是那日出門的衣裳。身邊沒有別的女裝替換,只能這樣將就着。
嚴濟掀起厚重的棉簾走了進來,看着瑞禕靠坐在榻上,笑着問道:“裴姑娘今兒個覺得如何”
“嚴先生。”瑞禕忙給他打招呼,“今日覺得比昨晚好多了,昨晚斷斷續續的一直疼,今天沒那麼難熬了。”
嚴濟就嘆口氣說道:“這裡條件有限,沒有上好的藥材配置,要是在京都配些止疼的藥丸吃,就不用這般受罪了。也虧得是大冬天,不然要是放在夏日,你可沒這麼自在,這傷口不容易好的。”
瑞禕笑了笑就說道:“能撿回一條命已經很幸運了,豈敢再求其他。傷兵衆多,也不獨我一個煎熬。”
別人能受得了的,她也能咬牙受得住,她不願意給別人添更多的麻煩。
嚴濟倒是對瑞禕頗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打開藥箱,將配置的藥拿出來。慢慢的解開瑞禕手臂上的布帶,對她說道:“傷口太深,等到結痂之後,需用些去疤痕的藥膏,但是也未必能全都去除,怕是還要留幾分的。”
美麗的女孩,誰願意在自己身上留疤痕,只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傷口深。
“無妨。”瑞禕以前必然很在乎的,可現在倒是看開了,“雖然有些難過,但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這般若還是想不開便是自尋煩惱了。”
說着瑞禕皺起眉頭,隨着布帶的解開,換藥的過程實在是痛得很。雖然口中說的無妨,但是到底沒看自己傷口一眼。
換完藥,嚴濟鬆口氣給她包紮好又道:“本來昨晚後半夜三白就該到了,但是接到消息他們碰上了慎王的人,兩下里好像鬧得有些不愉快,所以延遲了些時辰,不過也快到了,你彆着急。”
瑞禕聞言一愣,心裡忽然有些內疚,她確實沒注意到本來該到的祝彥章卻現在都還沒到。聽着嚴濟這樣主動跟她講,怕是人家以爲自己不好意思問主動說的呢。這樣一來心裡更內疚了,就看着嚴濟問道:“人沒事吧”
“沒事,衝鋒打仗不用他,不會傷到一絲皮毛的,儘管放心好了。”嚴濟說着呵呵笑了起來。
瑞禕聽出他的調侃,面色一紅,便垂下頭不問了。
嚴濟將藥箱收拾起來,正要往外走,就聽到外頭營地裡傳來陣陣馬蹄聲,笑着說道:“說這人就到了,我去看看。”
嚴濟走了,瑞禕卻留在帳篷裡發呆,不曉得待會兒怎麼面對祝彥章纔好。雖然這次出事是個意外,誰知道他會怎麼想,畢竟自己一個女子說起來對名聲着實不好。
心裡這般擔憂,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見祝彥章過來,倒是把凌霄等來了。凌霄一進來,就急匆匆的說道:“姑娘,我看着大家都收拾東西呢,是不是要走了”
收拾東西瑞禕一愣,她哪裡知道,不由搖搖頭。
“聽說姑爺來了,但是一回來就去見王爺了。真是的,怎麼也不知道先來看看您。”凌霄不免有些抱怨,覺得姑娘有些不受看重,心裡很是難過。
“可能有重要的事情,別亂想。”瑞禕想起之前嚴濟講的話,就看着凌霄說道:“咱們的東西不多,你理一下,等會兒若是真的走,咱們也不會拖人家的後腿。”
凌霄聞言就趕緊忙活起來,嘆口氣說道:“才安生了一晚上,這就又要走,也不曉得是送我們回京都還是去哪裡,若是回城就好了。”
瑞禕也想回城去,以前總覺得侯府裡處處壓抑,現在卻覺得那裡真是一處無憂無慮的好地方。比起生死,比起不停地遷移,那些煩惱算什麼。
厚厚的棉簾一下子被掀了起來,冷風竄入,瑞禕擡頭望去,不由一愣。就看到祝彥章一身塵土的立在門口,哪裡還有當初在京都翩翩佳公子雅緻。
如今兩人一個受傷神態萎靡半臥在榻上,一個滿身塵土形容狼狽出現在門口。都跟往昔大不相同,兩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覺得有幾分好笑,祝彥章大步走過來。凌霄此時也回過神來,連忙上前行禮。
祝彥章揮揮手讓她起來,自己拉過凳子在瑞禕榻前坐下,雖然一身泥土味,但是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看着瑞禕就說道:“才接到消息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傻了,還以爲別人騙我的笑話呢。”
凌霄悄悄的退了出去。
瑞禕聽着他這話,心裡真是說不清楚是個什麼滋味了。想了好多種他會說什麼,再也不會想到居然開口來了這麼一句,一時氣結,便道:“可不是被人看了笑話嘛。”
祝彥章聽着瑞禕這話便嘆口氣說道:“哎,我一接了消息便帶了人往這邊趕,誰知道半路上遇上了慎王的人,兩邊夜裡不知道是敵是友打了起來,打到半路才知道都是大燕人。可是就這樣還是得打啊,這才延遲了時辰來看你,沒生我的氣吧”
瑞禕的關注點很奇怪的拐了個彎問道:“爲什麼知道都是大燕人還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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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王圍城視爲叛逆,我們是清王側而來,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的人。哪裡能不打,不打不就是與叛逆同流合污了,想我半生倜儻玉樹臨風,不想受他們所累竟被你看到我這麼狼狽的一面,當真是令人不開心。”祝彥章說着還重重的嘆口氣,表示自己的鬱悶。然後看着瑞禕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可不能因此嫌棄我啊,其實我本人還是你印象中那個俊美無雙的人。”
這人能還不要臉點嗎
瑞禕真是又氣又笑,但是不得不說心裡那種原本想象中的拘束感,好像一下子就沒有了。這麼厚臉皮的祝彥章,固然跟記憶中如出一轍。
“你的傷好點沒有,只恨我當時不在你身邊。”祝彥章的眼睛落在瑞禕的手臂上,只覺得那包紮的白帶很刺目。軍中受傷的兵士不知多少,但是眼前這個纔是讓他真的有種講不出來擔心的那個。
“多虧嚴先生,已經好多了,不怎麼疼了。”瑞禕輕聲說道。
祝彥章看着瑞禕嘴角輕含的笑容,頓時有種憐惜的情緒涌上心頭,怎麼會不疼呢從小嬌滴滴養大的姑娘,從小到大一個指頭都沒捱過,現在卻捱了一箭。
“我還以爲會遇上一個滿含淚水讓我安慰的人呢,你現在這樣堅強倒是讓我無用武之地了,哎。”祝彥章攤開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瑞禕一下子就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水做的,哪有那麼多眼淚掉的。”
“是,可是在我面前不用一直這麼堅強。”祝彥章握住瑞禕的手柔聲說道。
瑞禕被他猛地一拉手給驚了一下,就想往後收回來,卻被祝彥章拉着不肯放,頓時紅了臉,剛想開口讓他鬆開,卻聽到他說道:“瑞禕,我很抱歉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沒在你身邊,以後都有我護着你。你放心這個仇我會替你報的。再交手的時候,我必然會讓班高格付出代價。”
瑞禕到口的話一下子嚥了回去,擡頭看着祝彥章,他說他要保護她,這是除了九姨娘之外第一個這樣講的人。明明不久前,他還對自己避如蛇蠍。
“你爲何要對我這樣好,明明你以前很厭惡我的。”瑞禕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太沒有安全感,想要尋求一個臂膀,也不知道這個臂膀到底是不是屬於自己的。
祝彥章聽到瑞禕提起以前的事情,不好意思的輕咳一聲,“以前是有些誤會,我誤信了讒言,這纔對你有了偏見。以後不會了,你相信我。”
瑞禕沒有追問什麼傳言,問了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更添尷尬。看他待自己這般,又想起昨日還爲周沉毅煩心,更添愧疚跟不安,她是對不住他的。
“我信你。”瑞禕說道,“以前的事兒都過去吧。”
他的事兒,她的事兒,從此刻起都過去吧。
祝彥章就笑了,看着瑞禕又說道:“本來回到營地先來看你,但是現在軍情緊急,只能先去見王爺稟報軍情。原本打算等你傷好一些送你回城,可是現在京都之圍未解,呼赤炎部虎視眈眈,我們現在駐紮之地很危險,只能先轉移,你只能跟着我先走,等情況好些再送你回城。你放心,我會想好辦法把消息送回京都。”
瑞禕在這裡沒有什麼高見,畢竟她不懂這些,只道:“給你添麻煩了。”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祝彥章聽着瑞禕答應了,笑了笑,“我們在這裡駐紮的人只有幾千人,若是遇上呼赤炎的大軍與慎王前後夾擊十分危險,所以咱們得立刻撤離這裡。”
瑞禕表示理解,“方纔已經讓凌霄收拾好東西了,隨時可以走了。”
祝彥章聽到這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都能想到了,真是周到。
瑞禕再度坐上了車,不過這次有了馬車了,不用再像上次坐在板車上,又冷又不舒服。這馬車是祝彥章來的路上特意尋來的,裡面鋪了厚厚的墊子,坐在裡頭舒服多了。嚴濟厚着臉皮也跟着蹭車來了,捶着腰說道:“年紀一把了,腰不好。”
凌霄一直笑,瑞禕看着嚴濟就說道:“先生不來也要請您過來的,我這傷還請您多多照應纔是。”
嚴濟那臉都笑成一朵花了,瞧瞧人家多會說話,這會兒可不是他蹭馬車了,就喜歡聰明的姑娘。
“先生,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凌霄看着嚴濟問道,別人她不敢問,只有嚴濟熟悉些,這才大着膽子問。
嚴濟眯着眼睛說道:“一路往北走,咱們要先回平夷關去。王爺他們還要領兵出征,這個不好說,現在局勢不明,京都之危未解,王爺不會輕易撤退的。”
瑞禕一愣,“就是說咱們要分成兩路嗎”
“有可能,不過也不好說了。戰場的事情瞬間萬變,這會說好的話,下一刻說不定就變了。說是往北走,但是也不是直線,王爺領兵從不按規矩來。”嚴濟道。
瑞禕聽着嚴濟的話,知道現在京都還被圍着,心裡不免很是擔心家裡人。知道是往北走,離京都越來越遠了,心裡總有淡淡的憂傷,好像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一樣。總忍不住打起簾子,往京都的方向凝視。
一路上停停走走,走三四天才在一個小鎮子上安頓下來,這幾天的時間周沉毅的隊伍不斷從四面八方靠攏。瑞禕知道這個信息是因爲凌霄去提飯菜,見到準備的飯菜越來越多才明白的。祝彥章也十分忙,周沉毅的影子自從祝彥章出現後瑞禕在也沒有見過。他每日都會抽時間過來陪她說話,但是更多時候都是跟周沉毅在一起研究打仗的事情。
胳膊上的傷口慢慢的好轉,瑞禕十分開心,凌霄對着嚴濟簡直是有求必應啊,什麼補衣裳,洗衣裳都很歡快的應了,畢竟沒有他她們姑娘的傷不會好的這樣快。
從鎮子上落了腳,還不等下車,立時又要開拔,說是有大批敵人從西面而來。
瑞禕剛上了馬車,祝彥章就打馬而來,停在馬車跟前,瑞禕掀起車簾看着他,就聽他說道:“我讓人帶着你們先去七壺口,嚴先生跟你們一起,我們隨後就到。”
瑞禕白了臉,祝彥章這樣交代她肯定是要打起來了,她看着他,“小心。”
祝彥章點點頭,“放心就是,必然會全手全腳的去見你。”
這人每次都這樣不正經,瑞禕無奈的想到。她心裡明白,帶着她其實是個累贅,真的打起仗來有顧慮,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們行軍也好出擊也好,都會迅捷的多。
“我等你。”瑞禕輕聲說道,話音剛落,就看到遠處周沉毅騎着那匹白馬立在那裡,側頭看着她跟祝彥章,然而只是一瞬,驚鴻呼嘯而去,只留下一道影子。
對上瑞禕的眼神,祝彥章側頭看了過去,正看到周沉毅的背影消失在前方。轉過頭看向瑞禕,只見她半垂着頭看着馬車上的窗棱,他就說道:“這次還要多謝王爺,若不是王爺只怕你我也能相見了。”
瑞禕聽着祝彥章說起這話,心裡直跳,卻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是,沒想到傳聞中的齊王殿下是個這樣的好人。”
“瑞禕,王爺那匹驚鴻少有的好馬,那日卻用來給你拉車,回頭咱們買一匹好馬送給王爺吧。”祝彥章就道。
“好。”瑞禕輕聲應道,祝彥章這樣講是不是他其實知道了什麼,在試探自己想到這裡心裡一跳,又道:“我對這些並不懂,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
“回頭再說,我得走了,王爺在點兵。”祝彥章聽到號角聲響,看着瑞禕說道:“路上多保重,七壺口等我。”
“你也多保重,等你回來。”瑞禕揮手跟祝彥章告別,看着他飛馬離開。
重新坐回馬車裡,瑞禕只覺得手腳冰涼,她跟周沉毅的事兒,要不要跟祝彥章講清楚
講清楚的後果是什麼,瑞禕心裡明白的很,到時候祝彥章一怒之下退婚,自己連在順安侯府的立足之地怕是都沒有了。
他爹爹絕對不會允許她的婚事出現任何意外的,一旦出現意外,到時候她未來的命運也只是被他爹爹拿去牟利了。
她不想。
她拼命逃離的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可是現在兜兜轉轉一圈,卻發現原來一切也許真的是天註定,註定你做了錯事就要接受懲罰。
周沉毅祝彥章
瑞禕第一次發現,原來事情已經是她不能掌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