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周遭的一切都在花語心的淚眼中化作了浮光掠影。
“於情於理,我是該這麼做,可是,我現在有點好奇,一個已經有了一個男人的骨肉的女子是怎麼做到打算嫁給別的男人的呢?還是說,你現在已經對風鳴沒有半分的感情?又或者,你當初委身與他,只是因爲他願意爲你出那萬兩黃金的贖身錢?”
對面的男人依舊是一副笑眯眯和善的模樣,然而那張脣形很美的嘴巴里卻吐露出這樣生澀而讓人難堪的話來。
她淚花瑩然的泫然欲泣的神色在他的面前也不能動搖他半分。
阿九隻是這樣看着花語心,等着她的回答。
“我……你們每一個人都以爲青樓女子的薄倖無情,卻有幾人知道我們之所以薄倖,之所以無情,都是因爲有了那麼一羣讓女人傷心透頂的男人。而風鳴,是世間絕少的好男人,我們一見傾心,他許諾要贖我出來,許諾要與我共度今生,但現在呢?他人在哪裡?那些承諾可不就是最動聽的謊言?他既然負我,我又何須等他?”
花語心梨花帶雨,哭得傷心無比,話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用來沾淚的袖口都被打溼,變得沉重。
阿九交疊着雙臂,環抱在胸前,只默默的看着牆上的一副仕女簪花圖出神。
哭泣的聲音越發小了,阿九覺得她的情緒已經漸漸平復了下來,才緩緩說道,“語心姑娘你就不好奇我爲什麼要搶了白江的風頭去拿了這個選夫大會的頭冠麼?”
花語心擡起淚眼,看着他。
“真是夠冷漠,果然,中原女子的心都是鐵石做的,我大哥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可惜,四哥卻是……罷了。你既然已然對這些事好不掛心,我也沒有什麼必要來告訴你了。”阿九的眉眼彎彎,只是裡面卻已經是連半分的笑意都沒有。
“其他的一併說與你知道,我們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今天這場事只是爲了照全你的安危,我雖不認識風鳴,卻知道他的名頭,也知道他和白江關係甚篤,於情於理,我都不會虧待你,你只管在我這裡好好住着,住到什麼時候都可以。”他攏起了袖子,踱步到房間的一隅,足有一人高的上好白底花瓶上,花鳥已經躍然雀躍,映襯得屋外那一片新綠的柳樹枝條,生出濃濃的暖意。
一旁的花語心早已經收了眼淚,怔怔的聽着他說完後面的話,也望着窗外。
窗外春意正濃,她卻徒然的生出一身寒意來。
***
紅杏枝頭花幾許,坐中佳人守春閨。
若溪一覺醒來,天已經到了傍晚,日頭斜斜得西沉着,一寸寸挪動着順暢的腳步,絲毫不掛心在這一寸光陰之中發生的種種世間疾苦。
她也該學學這日頭,該無情時便無情,若有情,天也易老。
以爲是偷得浮生半日閒的一個午後,卻無端端的被人打擾,這幾日凝香不時的來看她,陪她說話,所以,簾攏發出清脆的響聲的時候,若溪依舊懶懶的賴在牀上,頭朝裡,背向外,聽見身後越發近了的腳步聲,只擡了擡胳膊,指了指身旁的空位,“你今天怎麼又跑來了?不用侍候美夫人了麼?”
身後有人輕笑,也有人輕聲斥責,“大膽!玉夫人來了,還不起來見禮?”
“玉夫人?”若溪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心裡頭好像有這麼個印象,忽然腦子裡打了個激靈,呼啦一下坐了起來,額頭上的劉海都被她甩得飄了起來,終於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了。清淡淡的表情,素色的衣裳,鬢上的釵頭鳳玉色瑩然,果然,是玉夫人。
若溪趕忙爬起來,把被子一丟,規規矩矩的就要往牀底下爬,忽而手揹人輕輕攀住,是玉夫人。
“身子纔好,不必多禮,你且躺你的,我只坐坐便回。”玉夫人雖然是一副寡淡臉色,但聲音卻很溫柔。
若溪覺得很意外,擡眼看天邊夕陽,恩,還好,是從西邊落下的。
“夫人能來,是若溪的福氣,夫人有什麼吩咐請您明說。”她低眉順眼的瞧着自己的被角,上面繡着的飛鳥真正振翅欲飛。
玉夫人保養得極好的面容上隱隱帶出一點笑意,僅僅一瞬,便又消失,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若溪,你擡起頭來。”
“哦,”若溪聽話的擡起腦袋來看她,又覺得這樣肆無忌憚的和玉夫人對視有些不妥,看了一眼,便又把眼垂下。
“哎。”玉夫人嘆了口氣,若溪仰着臉,垂着眼,任由她打量,心裡頭卻不清楚,玉夫人一定是爲了什麼事而來,她大概也能猜測一點,但是這一嘆,她卻是怎麼也鬧不清楚了。
“若溪,你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日子,我卻不知道你竟然有這樣的好處,能讓颯兒爲了你着迷。”玉夫人總算說出了進門之後的一句重點。
一語點醒夢中人,若溪混亂的思緒終於有了一絲清明,玉夫人是爲了衛颯來的。
“從颯兒將你從冷香宮裡救出的時候,我便知道了他的心意,颯兒雖然年輕氣盛,風流不羈,卻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他既然肯爲你如此,便是動了心,我雖不是他的生母,卻也說得上是看着他長大成人,他的脾性,我多少是懂得的,打你進了忘魂殿之後,颯兒對你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的情意是真的。”玉夫人的眉眼依舊清冷,說起這些讓人感動的話的時候竟然也無半分變動。
若溪把頭垂得更低,她知道,這只是一番談話的開端。
“若溪,你自己的身份自己清楚,不要對颯兒要求得太多,近日來我觀他心事重重,不復從前那般瀟灑自在,想來應是爲了他的婚事。關於颯兒即將要與弦月公主完婚的事,你可知曉?”玉夫人目光一轉,落在她的身上。
“若溪知道,三殿下與公主的好事近了。”她說的很自然,三殿下衛颯同弦月的大婚,衛英早已經搬旨昭告天下,她人就在宮中,如何會不知?玉夫人這一問,探究的味道過於明顯了。
“你也不需多慮,我此來非是要拆散你們兩個,相反,我很樂意看到颯兒的身邊有你照顧,颯兒是個幼年就沒了母親的,身邊正缺個知冷熱的人,你在他身邊,正好。承兒已經把你和他的事告訴了我。”玉夫人輕輕笑了下,宛如一個慈愛的長者,“說起來,承兒之前爲你做的一切,讓我很意外。”
終於點到了正題。若溪不動聲色的勾動了一下脣角,然而她的脣角卻在半空之中的地方驀地停頓了下來,只因爲玉夫人的下一句話。
“你能如此識大體,懂時局,我很欣慰。”玉夫人將手放到若溪的手背上,軟軟的觸感,顯出她養尊處優的卓越身份來。
“日後,弦月進了忘魂殿,你肩上的擔子便更重了,你是個細心的孩子,一言一語都要好生記着,說給承兒知道,這纔是你的職責,纔是你繼續留在忘魂殿裡的價值,你……明白了麼?”
你明白了麼?這一聲問得極好,問到了白若溪的心坎上。幸好她正低着頭,玉夫人看不到她此時閃爍的目光。她繼續留在忘魂殿裡的價值,也不過如此。
從衛颯抱着她一路奔回忘魂殿的時候,從那時候開始,她便是衛颯的眼,耳,鼻,她便擔負起了一個背叛者的角色。
玉夫人見她低着頭,以爲她爲了背叛衛颯而內疚,在燒一把火,搭在她手背上的手加了一點力氣,微微握緊,“承兒是個有心的人,你今日爲他做的一切,他心中有數,日後好兒多得很。”
這時候若是不再笑一下,就太對不起玉夫人說了這麼許久的話了,若溪很給面子的仰起臉,信心滿滿的表宣告,“從前在常青殿的時候若溪就承蒙了夫人的大恩,前幾次又得虧大殿下出手相救,若溪纔有命活到今日,大恩大德,若溪無以爲報,能爲大殿下盡一點力,若溪求之不得。”她這番話說的言之鑿鑿,真誠無比。
玉夫人仔細查看她的神色,見她不似說謊,滿意的點了點頭,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你能有這份心,承兒和我都沒有看錯人。”她又說了幾句寒暄話,讓若溪好生調養身子,便離開。
她走了,若溪卻再沒有了睡意,裹緊身上的被單,望窗外春肥綠茂,心內卻無限蕭條。她便這樣一直呆呆的坐在牀上,凝香跨進屋裡來的時候她竟也沒有發覺。
“若溪姐!你在想什麼吶?”她一進來便看到若溪呆呆的神色,過去拿手在她面前亂晃。
若溪回過神來見是她,笑了下,卻那麼勉強,招呼她坐下,看凝香臉上濃濃的倦意,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凝香你日日在美夫人那裡奔忙,就不要每天過來看我了,我已經好了很多,不似之前那般虛弱,時時需要人照顧了。”她回想起那時候凝香常常來服侍她心裡更加感激。
“沒有關係啊,我每天的活計都不累,再說,我可是天生神力啊!”凝香說着把手臂一彎,顯出健碩的肌肉來,惹得若溪發笑。“好好的,怎麼那麼沒精神?”
“沒什麼,自己發閒愁。”若溪笑了下。
見她笑了,凝香才略略放心,起身去給她削蘋果,“我說你啊,沒來由的愁什麼愁,發什麼呆啊,你可是個明白人啊,怎麼的也這般沒了主意似的?”
明白麼?若溪屈起膝蓋,放到胸前抱住,他們都說她是個明白人,只是,她真的明白麼?她自己也不知道。若溪盯着被角上的飛燕,覺得那對飛燕張開的翅膀彎曲的弧度,優美舒展,她卻沒來由的暗想,這樣的一對翅膀若被斬斷,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