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小屋

竹海小屋

天越來越涼了,這幾日,公子修已明確表明,從今往後他欲放棄原有的身份與地位與她一同行走江湖過遊俠生活,有花無多的易容術,這個願望對他們來說並不難。

花無多聽後喜憂參半,喜的是公子修對自己的真情實意,願爲她放棄一切。憂的是自己隱瞞了身份而令他進退兩難。每當看到他望向遠方蹙眉沉思時,她就特別想告訴他,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就會帶她回京城?想起劉府那麼多的規矩及複雜的環境,花無多心生怯意。

她一心向往的是快意江湖,做個逍遙自在之人,如果說出身份,那這個嚮往必將成爲泡影,她猶豫不決,便決定暫且不提。人生得意須盡歡,得逍遙時且逍遙。與公子修在一起只要快樂就好,花無多如是安慰自己。

他二人一致認爲竹海是個定居的好地方,山清水秀氣候宜人,還不會被打擾。便決定先去學蓋房子然後回竹海把他們的小家先蓋起來。二人甜甜蜜蜜計劃着美好的未來,便開始置辦所需用品打算帶回竹海。

公子修平生第一次陪女人逛街,這才知道陪女人逛街買東西着實是件苦差。但見她開心,便又覺心滿意足,一直陪她逛下去,幾乎走遍了整個廬州城的所有店鋪,也無一句怨言。還在後來花無多喊走不動了,腳好酸時,不顧大街人來人往的目光,當衆背起了她。

又逛了一家店,花無多沒有買任何東西,掌櫃的在他們身後抱怨:“還以爲是有錢主,結果也是個窮鬼。”

公子修何時受過這等閒氣,聞言目光一冷就要轉身,卻被花無多拽住:“行走江湖,各種人的嘴臉都要看得、受得,你再不是以前的貴公子了,你是要與無多同甘共苦的人。”

公子修斂了目光,沒有再回頭看那掌櫃。

花無多又道:“這世間就是如此,你高高在上時看到的都是諂媚討好的嘴臉,你失去了原有身份時,便要學會忍耐。修,我知道這些對你來說很難,但我可以做到,你也可以的。”

花無多最後一句話是在說自己的身份,只是兀自沉思的公子修沒有聽出來。公子修終究忍下了心中怒氣,牽起花無多的手走遠了。

二人走累了,便進了一個酒館,點了些酒菜。

二人正吃着,就聽旁邊有人道:“昨晚城東頭張秀才的女兒被玷污了,被棄屍在荒郊野外,唉,這是什麼世道啊。”

另一人說:“唉,現在世道亂,官*商*勾*結,賊寇橫行,各種苛捐賦稅壓得咱們老百姓喘不過氣來,唉,日子越來越難捱了。”

那人一嘆又道:“這事很可能是城東那羣賊匪幹的,唉,可憐張秀才家的女兒才十六,又孝順又可人,只因近日母親生病,便替了母親去東城河邊浣洗一家衣物。卻沒想到會被賊人盯上,失了貞節又丟了性命,聽說死狀極爲悽慘,唉……可憐啊。”

原本也就當一個閒話聽,可公子修未料到,第二日,花無多竟然決定去城東洗衣服。還拍着公子修的肩膀對他說:“你有福氣了,髒衣服拿給我洗吧,不用客氣。”

聞言,公子修哭笑不得。他根本沒什麼髒衣服,髒衣服都被他送給路邊窮苦百姓了,如今身上穿的是新的,雖然是布衣,卻仍然乾淨清爽。但爲了滿足花無多洗衣服的願望還是將身上這件偷偷脫了,硬着頭皮說是髒的拿了給她去洗。

回頭再看花無多,則完全沒他那麼講究了,這一收髒衣服,一包裹都是。難怪她要去洗衣服,只是爲何一定要去城東……

“一天未必能遇到害人的賊子,那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髒衣服多沒什麼,反正閒着沒事幹,慢慢洗。”公子修在門外聽到了屋內花無多的嘀咕聲,花無多前腳纔出門,他後腳便也跟了出去。

從未見過女人洗衣服,更未見過花無多洗衣服,公子修躲在樹上遠遠望着她蹲在河邊揮舞着洗衣棒一棒一棒狠狠捶打衣服的模樣,總有種衣服會被她錘爛的錯覺,不知不覺嘴角就輕輕揚了起來,突然覺得她爲自己洗衣竟是這般幸福的事,便是她洗衣的模樣也好看之極。

很快的,花無多洗完了一件衣服,將衣服擰了擰,暫時掛在了一旁樹上。又開始洗起了另一件,卻始終不見其他人。想來這裡出了命案,原本來這洗衣服的人也都不敢來了。

眼見她另一件也洗完了,正要去懸掛。便見這時灌木林中不知從哪走出一頭牛來,那牛一看便知不是家養的,精壯的身子略帶野性,可不知怎麼就咬住了先前花無多掛在樹枝上的衣服。

花無多見狀忙大喊了一聲:“哎呀,修。”

突如其來地驚呼,公子修險些以爲她發現了自己,正驚地站直了身體就發現她正緊緊抓着牛嘴裡衣服的另一邊,試圖將衣服拽出來,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喊的是那件衣服。

那頭牛也倔強的很,硬是咬住衣服不放,一人一牛一來一往就在河邊開始了拉鋸戰。

公子修遠遠看着,越看越想笑,可又不能笑出聲,便艱難地忍着。

花無多揮舞着拳頭威嚇着牛:“你快放嘴,這是修的衣服,你敢咬壞,我殺了你吃肉。”

那頭牛顯然聽不懂人話,不禁不鬆開反而咬得更緊了,還向後拖了幾步,花無多怕用力拉扯衣服掙壞了,不得已跟進了幾步。

公子修忍的過於辛苦,險些噴笑出聲來。

見此計不行,花無多無奈,抓起地上的一把草在牛鼻子前晃來晃去誘惑道:“吃啊,吃啊,很好吃的。”

可惜,花無多幾番挑逗,那牛愣是不張嘴,還是死死咬着衣服警惕地盯着花無多。

花無多怒了,丟了手中草又開始與牛拉鋸。

一直不能從牛嘴裡拯救衣服,花無多又怕用力扯壞了衣服,就一邊拉扯一邊對牛規勸道:“牛哥啊,快放嘴吧,這是修的衣服,我知道你是頭母牛,也不能這樣不是,你若想見修,我一會兒牽了你去見他便是。”

牛在這時竟然“吽……”了一聲,將衣服放開了。

樹上的公子修先是哭笑不得,後來卻是看得目瞪口呆了。

花無多急忙扯回衣服察看有沒有被扯壞,見完好無損這才放下心來,轉眼卻是向牛一瞪,揮舞着拳頭怒目相向道:“你還想見修,你做夢,我現在就殺了你吃肉。”

她作勢躍起,向牛虛晃一掌,那野牛卻又在這時“吽……”的一聲,竟低下了頭猛地用角向她撞來,來勢洶洶。

花無多本無意傷害這頭牛,忙向後急退,腳下灌木刮在衣裙上,妨礙了她倒退的速度,正欲高高躍起,就見一人凌空躍下持劍欲砍向野牛。

花無多見狀匆忙大喊道:“劍下留牛!”

公子修聞言一頓,可就在這一遲疑間,那頭牛竟掉頭向他撞來,這時卻被花無多拉住,急向後退,只聽花無多道:“快跑啊,它怒了。”

公子修只得跟着她跑了起來。

山野林間,一縱一躍,她在前,邊跑邊笑,他在旁,寸步不離。

回眸間,她髮絲飛揚,掃過他的臉頰,那燦爛奪目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眼中,刻進了他的心底。

二人飛馳在灌木從上,一路疾奔,待那牛不見蹤影時,二人已被牛追出了半里路。

停在一處巨石上,她鬢髮因奔跑有些凌亂,一頭倒在巨石上,張開雙臂,哈哈大笑起來。

想到方纔之事,想到他倆被一頭牛追的這般狼狽,他也不禁失笑,亦仰躺在她身側,鼻端聞到了她的氣息,不禁心神一蕩,伸手摸到她的手指,抓在手心,不放。

她停了笑聲,轉頭看了他一眼,相視一笑,復又望向天際。

頭頂,目光所及,無盡天空滿目皆藍。他忽然想,若一生一世都這般該有多好。

回去的路上,兩人手牽着手,花無多將手臂蕩得極高,公子修隨她去蕩去扯,一手抱着木盆和衣服,一手被她扯來蕩去,轉頭,對望,眸中盡是溫柔。

夕陽西下,將他們身後染成了金黃色。

如此一連洗了幾天衣服也沒遇到那羣劫色殺人的賊匪,花無多隻得作罷,公子修暗自鬆了口氣。

二人連續往返竹海和廬州近兩個月,竹屋終於建成了。

從筏竹到蓋建,從什麼也不懂,到四處請教,屋中的一釘一鉚均是二人的心血和智慧,就連竹子選哪棵,窗戶朝哪邊,窗簾選什麼顏色,籬笆漆成什麼顏色,院裡哪裡擺凳子,哪裡擺椅子,哪裡又擺箭靶,他們都要討論一番。

當整個屋舍立在眼前,公子修將花無多攬在身前,十指纏繞與她一同凝望着竹屋,陽光透過他們映在屋邊泉水旁,染在竹屋上,落影依偎成雙。

二人相視一笑,她突然跳了起來,衝上前去,邊跑邊喊,“我要第一個進屋去。”

他隨後追了上去,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二人恰擠在門口,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一時都進不去。

他一挑眉,突然展臂將她抱在懷裡,一旋身,同時進了屋去。

屋內,什麼都有,牀、帷幔、桌椅、木箱、茶具……全都散發着清新的竹香。

他自後抱住她,下巴放在她頸窩,柔聲道:“我要娶你。”

她聞言有些羞澀,道:“那你得去我家提親。”

他似有些意外,因從未聽她提起過自己家住何處,便道:“你家在哪?”

她目光閃爍,道:“我家在金陵,你只要順着秦淮河乘船由東往西,心中數到一百時,就到我家了。”

公子修一怔,蹙眉問道:“若我數快了或數慢了,去了別家提親該如何是好?”

花無多目光流轉,道:“那就說明我們沒緣分啦。”

“你耍我。”公子修這才反應過來,狠狠地吻住了她。

公子修彼時並不知道,金陵方家建在秦淮河畔,且佔地極廣,無論他數快了還是數慢了,都是金陵方家。又怎會提錯親?

日子如浮光流水,閒散、清澈、幸福。

一日,太陽西斜時,公子修終於將三支箭同時設在了箭靶上,第一支命中紅心,第二支破了第一支射中紅心,第三隻破了第二支射入紅心。

一旁看了半日的花無多興奮地大叫大跳,爲他鼓掌,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自豪,彷彿能做到這些的是自己。

她由衷讚道:“修真厲害,修最厲害!”

見她雀躍的模樣,他失笑道:“都是爲了你。”

“爲了我什麼?”

“爲了能保護你。”

他輕拂起她的發,將她擁在懷裡。

冬,細雨綿綿。

這日,花無多與公子修方自廬州回來,原本二人高高興興地走在一起,公子修體貼的爲她撐着傘,可不知爲何,剛到山腳下樹林時,公子修忽然神色凝重起來,走了半響,見劉修神色越發不對,她剛想開口詢問,穴道卻突然被他點住,她眼中滿是疑問,卻見他將自己抱起放在了路旁的一棵高樹上,用樹幹茂密的枝葉將她擋在其中,低聲對她道:“呆在這裡,不要出聲。”

花無多瞪了他一眼,暗道,你點了我穴道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啊。可當下見他如此緊張,神色凝重,不禁也開始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她方纔竟沒發覺,有人跟蹤他們。

他剛落地沒多久,便見不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當先趕到的是一輛寬大華麗的馬車。

車輪停在泥濘裡。花無多居高臨下清楚地看到,一羣人在劉修面前停下,馬車上下來一個貴婦人,原本有婢女手撐油傘爲她擋雨,她卻接了過來,命道:“你們到百步之外等侯。”

“是。”衆人齊聲應是,依言退出了百步。

女子緩步走到劉修面前站定,精緻的繡鞋上沾染了泥濘,讓她微微蹙眉。

花無多忽聽劉修跪拜道:“罪臣劉修叩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刻花無多方纔明白劉修面前來者何人。被點住穴道的她不能言語,不能動彈,只能任由風雨漸漸打溼全身,一點點由外至內變得冰涼。一股極大的不安在心中流竄,漸漸變成恐懼。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劉修。

樹下,公子修的身影僵硬卻依舊挺得筆直,只聽皇后劉雅道:“與本宮回去。”

“不。”他手中的雨傘已被丟在一旁,雨漸漸打溼他的頭髮。

劉雅重重一巴掌打在公子修臉上,厲聲道:“娘活着時是怎麼教你的!你就爲了個女人,拋棄了姐姐,背棄了劉家,放棄了一切!?”

公子修暗了眸光,一聲不吭。

劉雅一拂袖,怒道:“你若不與本宮回去,本宮就將她殺了。”擡手恰好指在花無多所在方向,此刻花無多旁邊已多出一人,手指正掐在她喉嚨處,只須稍一用力,花無多便會命喪當場。

公子修神色大變,忙道:“姐姐,放過她。”公子修情急之時脫口便叫皇后爲姐姐,只希望她能顧念姐弟之情,手下留情。

劉雅果然心神一震,斂下了幾許凌厲目光,走近劉修,將他攙扶起來,勸道:“你想要她,姐姐也不是不同意,你先與姐姐回去,半年後,再接她入府也不遲,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姐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公子修無聲相對,但僵直的脊背說出了他此刻的倔強與不認同。

“你若不與本宮回去,本宮現在就將她殺了。”劉雅冷聲道。

公子修身體輕輕一顫,細雨打溼了他的布衫,從小到大,他恐怕從未這般覺得自己無能爲力過。

劉雅忽道:“你背棄了家族,背棄了本宮,就爲了這個女人,她真的值得你如此?”

公子修絲毫不曾遲疑道:“值得。”

劉雅身體一僵,面容失了血色,繼而冷哼一聲,道:“皇上幾日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暗招了樑太傅等人入宮,揹着本宮立下了遺詔。修,皇上很可能這幾日就不行了。”

聞言,公子修一震。

“這些年我們劉家權傾朝野,得罪不少人,自你落崖失蹤後,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尋找你?想殺你的人也不在少數。”劉雅一嘆,繼續道:“李、方兩家本來便對我們不冷不熱,顯然志不在我們,如今順利聯姻,更難撼動。這些年,西京侯手握數萬兵馬,在西北一帶與北地樑王勾結對我們虎視眈眈,南方亦有面和心不和的宋家和陳家,你心知肚明有多少人想要趁亂毀了我們劉家,取代我們,如今皇上彌留之際還不忘立遺詔,吳翌身份終是大礙……”

“修,姐姐需要你。與姐姐回去吧。”劉雅言語中竟帶了絲哀求。

劉雅又道:“你知道,姐姐這些年,每日如履薄冰,身邊能信任的人沒有幾個,時刻擔憂只怕行差踏錯一步給劉家帶來殺身之禍,多少年了,未有一夜安眠,姐姐沒有子嗣只有你一個親弟弟,劉家一脈人雖多,卻多安於享樂,只有你能輔佐本宮,本宮也只信任你。”

劉修目光中的堅持在緩緩退卻。

劉雅握緊了公子修的手,繼續勸道:“你認定了她,姐姐又怎會再來傷害她,你欲娶她姐姐也不反對,姐姐都依你,先與姐姐回去,再從長計議如何?”

見劉修沉默,劉雅又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們劉家興亡難斷,而你作爲劉家子孫,安能置身事外?你真的忍心傷姐姐的心,你真的忍心置劉家於不顧,只顧自己逍遙快活一生,就算將來看着他人登基爲帝殺了姐姐、殺了爹爹甚至亡了劉家九族千餘條人命,你也能安於己樂不管不顧嗎?你作爲劉家子孫,當真放得下這一切,自己苟且於世!?”

公子修眼中光彩盡失。

劉雅厲聲道:“與姐姐回去,否則今日就算殺了她,強迫你回去,也休怪姐姐無情。”

劉修神情一變,沉聲道:“若她死了,我……也絕不獨活。我即走出這一步,便料到有今日,你若殺她,我便與她同去。如果生不能與她在一起,就算死也要一起!”

樹上不能動彈的花無多聞言爲之一顫,眼淚順着面頰流下。

劉雅氣息一滯,猶豫了下,復又一嘆,道:“未想到你竟是如此癡兒,如果她真如你愛她一般愛着你,姐姐成全你們又如何?可是,修,她既忍心讓你拋棄家人放棄一切忍受良心的折磨譴責只與她一人逍遙快活,這樣不爲你着想,只爲自己而活自私自利的女子,你真覺得她會心甘情願爲你而死嗎?修,說不定你害她少年早亡,她心裡還會怪你。”

“修,你真傻。姐姐是女人,姐姐最明白女人,其實天下女人都一樣,她們貪慕虛榮,自私自利。以愛情爲由用身體爲本錢哄騙男人爲她生爲她死,爲她交付一切,可她們骨子裡卻不願爲男人付出更多,從小到大你看到的接觸到的哪個女人不是如此。”

公子修擡頭看向樹上的花無多,只見她淚眼迷濛,似極爲傷心,不禁心中一痛,明知花無多不是姐姐口中那樣的女人,可有一點他無法確定,自己雖不怕死,可若因自己害死了她,她可會怪自己?一想到她的命是他拼死救的,卻最終因自己而死……

思及此,劉修眼中的不捨與痛苦掙扎一瞬間毫不掩飾地傾瀉而出。

“就算你愛她,可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能給她什麼?名分?平靜的生活?幸福?修,你什麼都給不了她。”劉雅一嘆,清楚地看到劉修目光中的堅持土崩瓦解終究消失殆盡。

半響後,他沉聲道:“我與你回去,但你要答應我不能傷害她。”

劉雅嘆道:“本宮在樹林外等你。”

侍衛與劉雅撤出了樹林,四下裡只剩下了風聲和雨聲。可花無多卻能感覺到四周殺機四伏,他們已經被團團包圍,插翅難飛,無從選擇。

公子修輕輕一躍,坐在花無多身邊,凝視着她,瞳孔縮緊,似在忍受煎熬般,痛苦難忍。

花無多向他使盡眼色,他卻始終不曾出手爲她解開穴道。

花無多急得哭了出來,卻聽他輕聲嘶啞道:“不要哭。”

她哭得越發急切。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捧起了她的臉,急切道:“不要哭,無多,我點你的穴道,是怕你情急之下衝撞了她,我怕她真的下狠手傷害你。她的狠,我太瞭解,我真的怕。”

“我沒想到她會親來尋我,今日,我註定無法護你周全……”

她用眼神示意他,她不怕,大不了一死。

他看明白了,動情地將她擁進懷裡,道:“無多,這世上,沒有什麼人的命比你的更加重要,包括我自己的。”

花無多一怔。

他低喃道:“無多,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歲月是我此生唯一的變數,這變數令我幸福得不能自已,我多希望與你一起一生一世都活在竹海永不分離,在我心裡,任何浮華權勢都比不上你。”

“我生來便有無法擺脫的宿命,我天真地妄想逃避。我以爲可以不想不看,我以爲可以和你在世外桃源幸福快樂地渡過此生。只是……誠如她所說,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親人盡亡而我一人獨活世上,那樣的我不會快樂,也再沒有能力令你幸福。”

追隨

“我此番回去……”他似有話要說,卻終究沒說,只是在喉中哽噎了一聲,將她抱的更緊,悵然道:“無論如何選擇我都會傷害到你,我註定還是要傷害你。但只要你還活着,只要你活着……就算……我也在所不惜!”

“她不是你能惹的,切記。”他重重道。

“你不要追來。”他決然地放開了她,一躍而去,身影消失在樹林的盡頭。同時帶走了四周的所有殺機,一同遠離。

他真的走了,就這麼走了。

她猶自不敢相信,剛剛還相握的雙手,溫暖猶在,他的氣息好似還在她身畔徘徊,可她知道,他這一走便再不會回來。他點了她穴道是怕她衝撞皇后,他不給她解穴是怕她不讓他走嗎?

“你不要追來。”他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她反覆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想,爲什麼不要追上你?是因爲沒有用嗎?就算追上你,也是徒然。但是,你又怎知是徒然?或許我的身份,可以……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她心中涌起無盡地悲傷,一絲一縷啃噬她的心,不可抑止。

皇后有一點沒有說錯她,她的確太自私,爲了自己逍遙快活一直沒有將自己的身份向劉修坦眀。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真的有勇氣與劉修一同赴死。

她慘笑,有些恨自己。

南方冬季的細雨總是一下便不停。雨水打溼了她的發,她的臉,她的身,一滴一滴淋透。

風吹來,冰冷寸寸深入骨髓。

兩個時辰,好似一生。

穴道解開的瞬間,花無多身體一軟便從樹上跌了下來,狼狽摔在地上,半響,她都沒有起來,好似摔死了一樣。她抓着身下污濁的泥土,死死扣在掌心握住。她掙扎着爬了起來,仰天任雨打在自己臉上,身體早已感覺不到冰冷,只是心爲什麼會這麼痛?她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樹林深處,公子修去而復返。

劉順跟在他身側,一臉憂色。他看着公子遠遠望着林中樹上那女子背影一動不動,女子顯然被點了穴道如假人般不動,而公子亦這般望着女子一動不動,任由風吹雨淋。

皇后已幾番派人來催促,公子卻始終無動於衷,目光不離樹上女子,彷彿寧願看上一生。

劉順忽覺胸口一痛。他知道,公子是在擔心皇后會在他離去後殺了這個女人,公子在等女子穴道自動解開的時候,公子從未這般放不下一個女人。公子眼中的痛和脆弱,他從未見過,如今公子的模樣,令他從心底厭惡起這個女子來,她究竟使了什麼厲害手段,竟讓公子拋棄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娶天下第一美人齊欣只求與她浪跡江湖,清苦的隱居山林。她究竟有什麼好,讓公子連他都丟下不要了,想到此,劉順心裡漸漸升起一股恨意。

兩個時辰過去了,自幼習武的劉順也已被凍得手腳冰涼有些麻木,那女子穴道終於解開突然自樹上掉了下來,而後便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心中一驚,暗道:莫不是摔死了?剛想冷笑,卻發覺身邊公子的身體猛地一顫,扶住一旁樹幹的手指竟深深摳入樹幹中,無聲無息混着鮮血生生摳下一塊樹皮來。他看不到公子此刻的表情,卻知道公子在忍,忍的很艱難,很痛苦。這個女人竟讓公子痛苦如此,劉順恨意越濃。

那女子終於自地上站了起來,腳步踉蹌,跌跌撞撞,漸漸離開了樹林,離開了他與公子的視線。公子再沒有動,他暗鬆了口氣。

花無多先回了竹屋,她靜靜地坐在屋中,全身因雨水侵打已然溼透,冰冷侵襲着她的身心,自己竟不願用內功去抵禦。只覺得這樣的冰冷和顫抖折磨着自己詭異的令她覺得心安。想起方纔那一幕,忽覺全身無力,早知道要面對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他竟然不給自己機會辯駁半句便走了。他不讓她追去,他有事情瞞着自己。思及此,她神色黯然。

想起他說,如果自己死了他也絕不獨活,心中一悸,突然醒悟過來,不讓追便不去追了嗎?她一笑,驀地站起身來,一瞬恢復了所有力量,眸光綻放萬丈光彩,她會去追,無論面對什麼情況,修,都是她的!她還要親口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讓他知道,他可以娶她,他們門當戶對,他要的,她給得起!

她迅速收拾了行裝,出了竹海向京城追去。

只是她沒想到,一下山便被人跟蹤。

她一路佯裝不知,直到住進客棧,待到天黑,她換了衣裝來到那人所住屋外,倒掛金鉤在那人所住屋頂,便聽裡面有幾人聲音,聽到那羣人說兩手手指帶金戒指的特徵後,花無多摘掉了十指金環。後來又聽那些人提起自己的樣貌,摸了摸自己的臉,從竹海走的匆忙,心急之下竟忘記換面具了。

當夜暗中離開客棧,第二日,她故意搖頭晃腦的走到了那些人前面,左晃,右晃,那些人完全無視於她。一人還因跟丟了她,心緒煩躁,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嫌她礙事,一把將她推到了一邊去,花無多一拂袖,離去。

甩掉那些人並不難,只要把自己以前不曾在意的細節全部掩去,便很難再被認出來。只是她沒想到,她剛出小鎮不久,便在途中遇到了唐夜。

天空剛下過一場雨,天邊有抹紅霞在天際殘留,微弱的光亮照在世間萬物之上不明亦不暗,反而略顯無力。花無多正向京城方向急趕,途徑之處便見前方有一羣人在惡鬥。不知他們纏鬥了多久,地上屍體無數,甚至有些人死狀極爲悽慘,面目全非腐爛入骨,顯然是因中毒而死。

花無多躲在暗處觀望,見四五十人圍攻兩名蒙面黑衣人,這兩名黑衣蒙面人的身後還有一人,似在休息打坐。當看清那個打坐之人是誰時,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唐夜?!

唐夜此時面色發白,脣色透着暗黑,只是打坐沒有出手。

花無多終於心中有數,唐夜在被人追殺,追殺唐夜的人很多,除了已經死了的人,還剩下四、五十人,且均是高手。唐夜或許已受重傷,面色蒼白似有些力不從心。護着他的兩個蒙面人情形也很不妙,顯然想要拼死護住唐夜。

她從未想過,唐夜這樣的人也有被人追殺的時候,當天邊那抹紅霞也消失殆盡時,護在唐夜身前的兩個蒙面人已被殺,唐夜被衆人團團圍在中間。

花無多聽其中一人道:“我們等得就是你每月毒發反噬的這一天,唐夜,你當真厲害,殺了這麼多武林高手,不過,今日你終要死於我手中!從此,毒王再不是江湖中的神話,哈哈……”那人仰頭大笑道:“毒王,也不過如此。”

唐夜沒有理會他,不知什麼原因,他驀地擡頭,看到了藏在遠處樹上的她。

與他對視的那一刻,花無多心神一震,險些被嚇得從樹上栽下來,他竟然早就發現她藏身之地了。花無多有點懷疑唐夜的目光也帶毒,令她渾身不舒服。

原本不想出面,但既然被他看到,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與他的關係,想起他曾救過自己,還給自己吃過那麼好的藥,若不出手相救,似乎很不仗義。她一時心緒複雜,心中掙扎着,暗想既然被他看到了,不現身肯定被他怨恨,若然他日後睚眥以報再給她下點什麼無法逍遙之毒……想到此處,一咬牙,自摸懷裡摸出一物,既然這個刺目彈是他當初所贈,便還了他這個人情吧。

花無多驟然出現,扔下刺目彈就帶着唐夜跑。卻未料並未跑出多遠,唐夜便昏迷了過去,原來他已是強弩之末,方纔不過是用真氣強撐着不令自己昏厥。

此刻,唐夜身體冰冷而僵硬,面色蒼白嘴脣泛紫,怎麼喚都喚不醒。心知刺目彈並不能阻礙那些人多少時間,花無多沒有喘息的機會便一路不停歇地帶着昏迷的唐夜狼狽地逃進了深山,一直跑到深夜。

蒼天樹木遮蔽了月光,四下裡一片漆黑,偶爾還有野獸的低鳴。這時的花無多又冷又餓,渾身上下狼狽不堪。臉也被橫斜的樹枝刮破,面上的面具已然壞了,只得扯下收了起來。心想那些人一時半會應該追不上來,可這裡也不是久待之地,當下需先尋個隱蔽之處,吃些東西想辦法救醒唐夜,來不及細想,花無多隻得再次背起唐夜,尋找藏身的隱秘之地。

唐夜的身體冰冷,偶爾還有些痙攣。花無多尋了空隙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見沒有嚴重的外傷,只見他眉頭緊蹙似昏迷中也受着難忍的痛楚,便想起了許傾城的那句:每月毒發時的痛不欲生。

沒時間多想,花無多揹着唐夜繼續前行,沒過多久,就發現了一處可以藏身的山洞,花無多心下一喜,便揹着唐夜跑向山洞,可還未到山洞口,就突然失足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洞穴中,慌忙中,花無多腳下失力,伸手欲攀住穴口,可手一鬆竟沒抓住身後揹着的唐夜,花無多本可以止住下落之勢,可眼見唐夜掉落下去,回身去抓,手上一滑竟也一同滑了下去。

洞下是一潭深水,唐夜先掉了下去,隨後花無多也掉了進去。

水中,花無多急忙抓住唐夜,不讓他沉入水底,擡頭向上望,望不到任何光亮,只覺漆黑一片,四壁水潤光滑毫無攀巖之力,幾番攀爬均跌落下來無濟於事,不禁心急如焚,喃喃道:“難道我們將命喪於此嗎?”

他二人隨着潭水一沉一浮,潭水冰冷,隨着時間的流逝冷意透膚而過直至骨髓。這是什麼鬼地方,花無多急切中卻也無計可施。只得抱住唐夜互相取暖,並運氣爲二人抵禦寒氣,江湖兒女生死關頭早已顧不得男女之防。這一路奔波太累,潭水太冷,花無多有內功支撐仍冷得牙齒打顫,雖然與劉修在谷中將養了數月,卻也是重傷方愈,此刻情形對她來說已捉襟見肘,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爲了不讓自己睡着,花無多緊緊抱住唐夜,似是此刻唯一的支撐。她忽然想到,若然踩着唐夜的腦袋,似乎可以……想到此處,微微一怔,而後又覺得這洞太深,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一躍而上,便將此念頭拋諸在腦後。

她一邊打起精神一邊泄憤似的扯了扯唐夜的臉頰:“你什麼時候醒?快醒快醒。”左扯又扯,唐夜被她蹂躪了半天,也沒反應。

她嘆息一聲,放開了手指,再次顧不得其它,抱緊了唐夜,試圖讓身體暖和些,她將下顎搭靠在他肩頭,真氣通過掌心緩緩輸入他體內溫暖他和自己,可即便如此,手腳還是冰冷難熬,只得強撐着打起精神,喃喃自語道:“你是不是命裡帶煞?爲什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令我身逢絕境。上次爲你擋了那一掌險些喪命,這次又是這般情景,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死在一起。”想到此不僅自嘲一笑,繼續道:“你知道嗎?很多人都怕你身上的毒,我也怕啊,可你看現下,我偏偏抱着你,我還可以任意折磨你,讓你哭你就哭。”花無多扯下他的眼睛和臉皮成哭狀。“讓你笑你就笑。”花無多又將他的臉皮朝上扯了扯。擺弄了半天,卻終究一嘆,道:“可這又有什麼用呢?我們都快死了。我剛剛明明可以拋下你不管,可我沒有。你知道爲什麼嗎?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她自說自話了一番,雖無聊卻也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了幾分,再次抱住了他。

時間緩緩流逝,她越發覺得沒了精神,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從小到大,我總是聽到你的名字,對你充滿了幻想,小時候覺得爹爹長得最帥,便覺得你應該長得像爹爹,後來覺得秒稚師父也很帥,便又想着你像師父,沒想到你誰都不像。”

她輕輕笑了笑,笑聲在洞中迴盪,她努力恢復了些意識,繼續道:“其實,以前就聽人常說你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使毒高手,武功再高的人也懼怕你的毒藥,當時我還私下裡竊喜,覺得你真厲害,將來嫁給你我肯定不怕被人欺負。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逃婚,我只是想在結婚前實現自己行走江湖的俠女之夢,或許還想偷偷去看一眼你的模樣,是否真如姐姐所說全身帶毒,不像個人。但我從來沒想過,將你我的姻緣毀了斷了。只是後來,你那麼幹脆地悔婚,還真令我有些不是滋味。”

時間漸漸過去,花無多隻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身體已經漸漸不聽自己的擺佈了,她微微揚起了嘴角,喃喃自語:“姐姐,我有負於你的囑託,我應該早點拋下他自己走的,也就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境地。……我應該……早聽你的話。可我如何也做不到,自己擺中間其他放兩邊。”

自己和自己說話這一招似也不怎麼管用了。她苦撐着不閉上眼睛,真氣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了唐夜,頭靠在唐夜肩膀上,在其耳畔道:“我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你真的……不醒來嗎?……”唐夜依舊沒有迴應。

不知過了多久,花無多手腳已然麻木漸漸失了知覺。她扯開一絲笑意,將頭靠在唐夜的頸項內磨蹭了幾下,將流出的眼淚蹭在他肩頭,她輕聲呢喃:“唐夜,我們都快死了。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會……失望……因爲……我還未見到修……還沒告訴他……我的……”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閉上了眼睛,將“身份”二字變成脣語,只是一雙手卻仍舊緊緊地抱着唐夜,未曾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的唐夜嘴邊溢出一絲呻吟,緩緩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黑暗,有一雙手突兀地環在腰間,那太過熟悉的味道和太過親密的舉止讓他下意識便欲推開那雙手,可她抱得太緊太執着,即便已然昏死過去也不肯輕易放手,他竟沒能將她推開。唐夜一怔隨即感覺到了自她身上綿綿不斷渡過來的真氣,雖然極爲微弱卻不曾間斷。

黑暗中,潭水冰冷徹骨,她的呼吸弱不可聞,抱住自己的手臂已失去了意識卻未曾放開絲毫,就像將死之人不休的執念。當下明白自己身處何種境地,她又爲何會如此,唐夜一瞬清醒過來。

他輕喚了一聲:“無多?”卻發現她毫無反應,他偏頭看她,便看見了她雙目緊閉蒼白無血色的臉,竟令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的手臂依舊環住自己,真氣依然在通過雙手渡給他,這一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頭,那感覺,太過陌生,讓他莫名的有些怔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洛陽,她曾毫不猶豫地爲自己擋下致命的一掌,那個時候他並不相信她是爲了自己,但是現在……緩緩渡過來的真氣,令他心潮微微激盪,他伸出手將她冰冷的身體攬住,他一邊將真氣渡給她暖身,一邊觀察四周情況,此刻頭頂已漸漸出現了光亮,天快亮了。唐夜藉着亮光看清了洞內情形。此洞呈橢圓形,四壁光滑,許是因常年被水沖刷所致,水潭面距離洞口約有5餘丈,以他的功力若想帶着昏迷的花無多逃離也是不可能的。但若然用她借力,或許……

昨晚她也曾如此想過嗎?想到此,不禁看向懷中女子,昨晚她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與自己渡過了一整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