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方若兮
巨網中的花無多被馬拖着狂跑,片刻間,衣衫襤褸很是悽慘。此刻,花無多並不十分慌亂,鎮定心神聽聲辨位,向後急射出銀針,銀針繞在馬的脖頸上,只聽噗嗤一聲,竟生生將拖着她跑的馬頭扯斷。騎在馬上之人未曾想會突生此變,一頭栽下馬去,速度極快,恰好戳在路旁一根直挺尖銳的禿枝上,當即斃命。
花無多早已顧不得這許多,從巨網中掙脫,不顧自己受了輕傷,一提氣便向唐夜所在人羣衝殺過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唐夜不能死!他死了,她的毒便沒人能解,豈不是也要她一同陪葬。
花無多今夜第一次看見唐夜的兵器,正是他經常吹奏的長簫,簫中暗藏利劍。此刻利劍出鞘,月光下發出嗜血般的青色。好劍!
花無多衝向唐夜,一蒙面人跳出來擋住了她的去路,蒙面人手中長劍耍的花樣白出,幾十招過後卻被花無多一腳踹飛了出去,連人帶劍跌進了路旁的灌木叢中。原來只是幾個三腳貓的小腳色,花無多暗道,難怪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當下便不將這許多人放在眼中,卻在這時,忽見唐夜後背中了一掌,跌倒在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見那人又是一掌跟進直奔唐夜後心,此刻唐夜雙目暫盲並受傷,這一掌竟似已躲不過去了。
花無多看在眼裡,心下大驚,飛身而起,撲向那人,運內力硬接下了黑衣人那掌。或許是她輕敵在先,未料及這羣黑衣人當中竟暗藏內力如此深厚之人且出掌極重,黑衣人目的很明確,欲置唐夜於死地。
花無多始料未及,竟被黑衣人掌力震飛數丈之遠,重重跌在路旁,只覺胸口血氣上涌眼前發黑,滿口的血腥之氣,竟當即昏了過去。
就在花無多與黑衣人對掌的空隙,唐夜自腰間掏出一個彈丸,狠摔在地上,一陣煙塵四起,片刻後,四下裡黑衣人均捂住眼睛痛苦哀號,方纔重傷花無多的黑衣人也捂住眼睛,暗啞地喊了一聲:“撤。”,片刻之後,四下裡突兀地安靜下來。
唐夜又掏出一物,擦拭在雙眼上,方纔小心睜開。
他雖受傷,卻仍清醒,踉蹌起身尋至花無多位置,將她扶起,低喚了幾聲,見她沒有反應,便探其脈搏,不禁微微蹙眉。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倒出一顆藥丸來喂入她口中。這時,昏迷中的花無多突然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模糊地說起話來,語音雖有些含糊不清,唐夜卻字字聽得真切,只聽她道:“不能——死,你……不能——死……”而後便又沒了聲息。
唐夜一怔,低頭凝望住懷中女子。月亮亮的出奇,淡淡青色更突顯了她衣襟和脣角的暗紅血跡,滿臉塵土,衣衫破爛狼狽之極,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緊閉,昏迷中的她,一隻手卻仍緊緊抓着他不放。
片刻後,見她仍是昏迷不醒,便欲將其抱起,卻因自己受傷反覆幾次方纔站起身來。
他有些艱難地抱着她緩緩向不遠處的馬匹走去,卻又斷斷續續聽到懷中女子模糊不清地道:“唐——唐……不能——死……”
他的腳步越加緩慢,短短一段路,走了許久。
終將她放至於馬背上,自己亦掙扎着上了馬,剛要策馬前行卻又聽見她模糊地道了聲:“夜……”
唐夜聞聲低頭,看到伏在馬背上的她嘴角正向外滴血,微一蹙眉,便將她自馬背上扶了起來,靠坐在自己胸前,垂首間,少女的一縷髮絲被風吹起劃過他的面頰,一股陌生卻又熟悉的味道不期然地飄入鼻端。
徐徐策馬前行,路有顛簸,昏迷中的她險些滑落下馬,他忙鬆開拉住繮繩的一隻手,扶住她的腰,未曾想她的頭竟在此時順勢埋入他的頸間,呼吸的溫熱,恰噴在他耳後。
路並不漫長,卻彷彿走了很久。
未驚動任何人,唐夜抱着花無多悄然回到客棧,將她平放至牀上,剛欲起身,方纔發覺她的手竟一直抓住自己的衣袖不曾放。他微一蹙眉,用力將她的手扯下,一轉身卻又聽她咳了起來,不禁停下腳步,轉頭向牀上看去,以爲她醒了,卻發現她仍在昏迷,只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着,不知道想要抓住什麼。
唐夜靜靜地看着,並未上前,只見她在空中抓了一陣,仍不放下手,急切間越發猛咳了起來,鮮血自嘴角溢出,一發不可收拾。
唐夜蹙眉,轉身抓向她的手腕,正欲探其脈搏,卻反被她抓住了手指,而後,順着指節緊抓住了他的掌心,竟然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望着被她緊緊抓住的手,唐夜目光幽深。
屋內未曾點燃燭火,青色月光自窗櫺映入,投在牀邊一大一小緊握的雙手上,小的指節蒼白而執着,大的指節微微僵直,竟似有片刻的茫然。
她一直咳血不止,仔細爲她號脈後,唐夜掙脫了她的拉扯,轉身出了門去。片刻後,又拿着銀針折返,絲毫未有遲疑,便將早已失去意識的花無多自牀上扶起脫下她已破爛的外衣爲其施針。下針時,突然想起一事,一擡手,便揭去了她的面具。
半響後,花無多滿頭大汗,不再嘔血。
過了許久,唐夜收回銀針,額頭已有薄汗,再次探向她的脈搏,雙眉稍稍鬆開,卻忽覺自己胸口一陣氣悶,猛地一陣咳,口中竟有了血腥之氣。未曾想卻在這時,身前仍未清醒的少女忽然向後倒靠了下來,不期然的,披散的長髮便散在了自己的臂彎之上,垂首間,入眼的……月色朦朧,如此之美。這副容顏正是那日餘夕下,山澗中,在那鋪滿落葉的巨石上曾經見過的容顏……
屋內的燭火依舊沒有點燃,四周寂靜無聲,唯有月光自窗櫺上爭相擠入,不依不饒地投向牀上二人,似不願放過任何細枝末節,將他們的身影投在一側牆上,成雙。
夜半,風乍起,樹影搖曳,秋風蕭瑟。
牀上昏迷的花無多身體似極難受,嘶啞地呢喃着:“水……”,坐在一旁臥榻之上運功療傷的唐夜聞聲睜開雙眼,起身倒了一杯白水,行至牀邊,用白布沾了些許,沾在她脣邊。如此反覆,直到她不再呢喃,手心觸及她的額頭,發現仍在發熱,便出門打了盆冷水進屋,用布潤溼了放在她的額頭上。
夜半,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匆匆趕來,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等待少許,看到唐夜出來便半跪於地,低聲道:“少主。”
唐夜輕哼一聲,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交與那人,低聲道:“交與無音”,那人道:“是。”
唐夜一揮手,那人悄然離去。
次日晨,在一股濃濃的草藥味中,花無多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到牀邊,端着藥碗盯着她看的唐夜。一時間被嚇了一跳,神情恍惚了一會兒,方纔想起昨晚的事來。剛想起身,便覺渾身無力五臟六腑都在疼,呲牙咧嘴地道:“我不會要死了吧?”出口的聲音沙啞,都不像是自己的,花無多一嘆氣,活到這麼大還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不會真的要死了吧?
唐夜靜靜地看着她,直至她的目光從混沌變得清明,而後將藥碗遞到她面前,道:“喝下去。”
花無多瞥了一眼藥碗,想來唐夜也不會害他,掙扎着想起身,卻怎麼也坐不起來,便無奈地低聲道:“幫幫忙。”
唐夜倒真是很不客氣,一出手便提起她的衣領將她揪坐了起來。胸口一悶花無多不舒服地皺了下眉,倒也沒挑三揀四的,接過藥碗,卻手上無力,險些將藥灑了出去,唐夜蹙眉,幫扶了一下,將藥送到她嘴邊。花無多聞着藥味便能想到湯藥的苦澀,面容一皺,而後一咬牙低頭就着唐夜的幫扶將藥喝了下去,藥喝的雖然艱難,但花無多心裡明白,良藥苦口利於病,尤其是毒王唐夜的療傷藥和他配的毒藥一樣,絕對有用!
唐夜接過花無多喝剩的空碗,轉身出了門去。
花無多靠坐在牀頭,渾身難受,昏昏欲睡,卻又見唐夜手中拿着鍼灸用的銀針走了進來。這些天,唐夜天天爲她施針解毒,她已習慣,見唐夜拿着銀針進來也未多想,以爲又是解毒,但當唐夜再次將她揪坐直身體,坐到她身後時,她這才發現,自己此刻竟然衣衫不整!
無力抵抗,也知道不應該反抗,但讓自己如此狼狽的不是別人而是唐夜,這讓花無多心裡很是鬱悶,外加無奈,甚至還有點委屈,想起自己的悽慘遭遇,不禁鼻子酸澀。擡手摸了摸鼻子,忽又發現一事,她的面具不在了,驚!發現自己現下露出的正是自己的本來面目。抽搐!……
很久沒有用真面目示人了,如今用真面目還真有點不習慣,總覺得有點不敢見人……
但想想此刻能見的只有唐夜……
罷了,不當他是人!
花無多心下如是想,便覺心中寬慰不少。但覺後背有個喘氣的還用針恣意扎她的仇人在,想到昨晚用針紮了宋子星,忽然覺得有點後悔,難道這就叫報應?早知道不扎烏龜星了……心中正在掙扎惆悵糾結無奈鬱悶後悔難受還被針扎……卻在這時,忽聽院內有人高聲道:“唐兄,可在屋中?”
就在這時,隔壁的屋門突然被人無理地推開,而後又聽方纔那人道:“大嫂,不可。”
這時就聽一個女子冷聲道:“我定要親眼看看,是不是吾妹若兮。”
花無多一怔,而後辨識出來者是何人,不禁大驚失色!忽覺胸口氣血翻涌,周身疼痛無比,猛咳了起來,險些昏厥過去,身後唐夜發覺,立刻點了她幾處穴道,冷聲道:“當心你自己的命!”
花無多立馬收斂心神,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想其他,氣息便漸漸穩了下來。唐夜依舊不急不緩地爲她施針。有些猶豫的,有些哀求的,花無多輕聲對身後唐夜道:“能不能將帳簾放下來?”只靜了片刻,身後之人只一揮手,牀帳便放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屋門被人很不客氣地推開。
當先進來一個女子,個子高挑,身材修長,白色錦衣外繡淺紅色楓葉,腳蹬一雙紅色皮靴,眉目精緻,顧盼間美豔不可方物。一轉身,便看到內室牀上簾帳內隱約坐着的兩個人,便是一怔。
任何人看到此種情形都會浮想聯翩。包括隨後進來的李赦。
李赦猶豫了一下,卻仍然跟進門來,一轉身看到內室情景,也是一怔。
卻在此刻,一件東西自牀帳內扔了出來,恰拋至方若薇(方若兮的姐姐)面前,方若薇出手接住,展開一看竟是一張人皮面具,當即愣住。而後便聽唐夜道:“你們走吧,她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李赦看到那張面具已經明白唐夜之語,這個方若兮果然是假的。
但方若薇拿着手中面具,卻面色微變,一言不發,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帳簾後那少女的側影,如果唐夜並未給她這個面具,她或許還未能確定唐夜的丫鬟是不是自己的妹妹方若兮,但唐夜給了她這幅面具……普天之下,除了已故的佛之手秒稚大師之外,就只有妹妹能作出如此精緻的面具。
他們光天化日在牀上……方若薇此刻心情複雜到了極點。只片刻,便目光轉冷,沉聲道:“果然是假的。”而後便欲轉身離去。卻聽唐夜忽道:“無音此刻已不記得你,從今往後你可以高枕無憂了。”
聞言,方若薇步伐一頓,目光一暗,卻只是在無人看到的瞬間。隨後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出了客棧。
望着牀帳內的兩個身影,李赦面色複雜。見未來嫂嫂方若薇已離開,便微一拱手道:“唐兄,方纔多有打擾,赦改日定當備厚禮登門賠罪。”言罷,雖未見唐夜迴應,便也離去了。
未曾想姐姐竟這樣走了,望着姐姐離去的背影,花無多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姐姐沒有當場揭穿自己,但在唐夜將面具丟給姐姐的一霎那,她已經忘記了呼吸。
此刻一顆快要蹦出來的心終於迴歸了原位,花無多一下子沒了力氣,全身癱軟了下來,精神放鬆下來的一霎那不期然地竟冒出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你當初爲什麼退婚?”
忽覺不對……花無多馬上補充道:“我是問,你當初爲什麼退了方家二小姐的婚?”
身後沉默,不見回答,花無多亦沉默,哪裡敢催促半分,也早已預料到了此問無解。
好半天……就在花無多恍惚以爲身後可能沒人了吧,一轉頭,卻與唐夜幽深的目光對了個正着,嚇了一跳!
花無多怎樣都捉摸不透唐夜此刻的眼神。
唐夜收回銀針,不顧身前花無多的注視,獨自撩起簾帳自內站了出來。
身後簾帳緩緩落下,擋住了花無多探究的目光。
已有三日未見花無多,這日,宋子星自外歸來正坐在客棧前廳喝茶,看到每日爲唐夜送飯的小廝經過,便笑着將他攔了下來,讓他給自己倒茶,小廝忙把他的茶碗斟滿,正欲離開,宋子星便丟了一錠銀子到小廝懷裡,小廝似頭一次得到這麼多的賞錢,忙不迭地道謝,本來應該說:“謝謝公子,”結果一開口說成了,“公子謝謝。”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了,宋子星並不在意,只淡笑問道:“你這幾日可見到西院的那個姑娘?”小廝一聽,忙道:“公子說的可是那個每天早上爲她家公子打洗臉水,晚上還要打洗腳水就什麼都不幹的那個很牛的丫鬟?”
什麼?晚上打洗腳水?宋子星聞言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還能給別人打洗腳水?宋子星心下雖驚,但表面卻絲毫不露聲色,只微笑着點了點頭,便聽小廝繼續道:“小的也有兩、三天沒見到那個姑娘了,不過西院每天還是點兩份膳點,只是另外一份要的都是些清粥小菜。”
聞言,宋子星越發狐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