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場大試,三千多份試卷經彌封謄錄、所抄繕並密封姓名之後,隨閱卷官們一起鎖進學士院中,待逐一審評後,分取捨、定名次!
經過二十多天閱卷,閱卷官已將所有試卷批閱完畢。在近三千多份有效卷子中,而達到或接近錄取水平的僅十分之一。
此次會試,如果一位閱卷官欣賞某份卷子,就在上面畫個圓圈,那麼根據一份試卷上面圓圈的多少就可以判定其優劣了。
而選出這三百份卷子,自然是已經過多輪篩選,上面圓圈最多的了。如果不出意外,且皇上都認可的話,那麼本科的三甲,共三百名未來官員就將從這些試卷的作者中產生。
現在到了最關鍵階段,也就是最後定奪階段。主考虞允文坐在臨窗的書案後面,翻看案上擺的幾十份圓圈最多的卷子。
他不停的翻閱着試卷,似乎在尋找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找到。接連看了好幾份卷子,都覺得平平常常,心頭不禁有些懊惱。
“當日本官在雲來客店門前遇見的兩名舉子,談吐不凡學識定是卓越之才,尤其是那個坐於輪椅之上的考生,應該就是楊老頭說的葉宇,能如此被楊老頭推崇的後生,定然不會是庸碌之輩……”
但是虞允文卻雙眉緊皺的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考卷,不禁疑惑道:“那爲何這試卷之中,未有一份能讓本官眼前一亮的文章?難道是高估了他們,連初步錄取就沒能入圍?”
這初步錄取的不到十分之一卷子中,可稱爲優秀人才的頂多十幾個,而具有真知灼見的出類拔萃之材,似乎還沒有看到一個。
至於那淘汰的九成多,更是令人生氣,許多人根本就不該來京參加會試。他們的卷子,或內容可笑,或文理不通,或東摘西抄,或不知所云。
虞允文是繼陳俊卿之後,朝中主戰派的領軍人物,雖然當今時局偏安一隅不動干戈,但這份進取變革之心卻已然深入骨髓。
所以他希望看到文風新奇,且大膽創新的好文章。但是他的這個小小願望,終究還是未能如願,因爲大宋幾百年的文風,又豈能因一時而改變。
考生中的蠢材只是少數,更多的是文風不正咬文嚼字,且裝腔作勢派頭十足之輩。一味追求辭藻華麗古奧堆砌典故,而內容則是空洞無意,晦澀難懂死氣沉沉。
面對此類卷子,他感到深深憂慮,不僅長嘆一聲:“唉,這僵化的文風,何時才了!”
這時送卷官吏又將分批通過初審的試卷,放在虞允文的桌案上,虞允文擡眼看了一眼這名官吏,隨口問道:“張大人那裡如何了?”
“回大人,太尉大人已經閱完試卷,想必不多時就會與您商榷排名事宜!”
虞允文一聽這話,頓時眉頭不禁微微一蹙,思忖着張說也太隨意了,此次可是會試大考,陛下是要點名的親自預覽。
若是在呈上的試卷中,有一份言辭不當或是文風不正,你我這兩位做主考的免不了瀆職知罪。看來自己要把好最後一關,想到這裡便示意官吏退下。
面無表情的翻開新送進來的考卷,虞允文漫無目的地翻閱着,就當他翻閱到第三份試卷時,卻突然被眼前的文字震住了。
“……蓋神州華夏,有德者心力難濟,無德者霸擁民衆所賦世權以爲私勢,神器私用,貪腐****舉家富貴,萬衆民脂民膏皆被劫掠……
心力,天地之根源,人運之本源,若失進取之本性,身外縱使華麗榮焉,與行屍走肉何異?泱泱華夏生靈塗炭苟苟於世,衆生敗於甘願自卑沉淪、散弱……
若欲救民治天下,雖百廢已興,卻已失血性之心,心已空、何爲力?惟有自強臣民心力之道,乃首要謀劃,然民衆思維心力變新、強健者是爲首要之捷徑!
千古聖人,教化爲根。我輩生於當前之世,人皆逐物慾而迷心,循末節而忘真,醉生夢死而輕國志,謀小私絕大利,認蠻夷而卑躬屈膝,毀卻泱泱大宋千年社稷,又何談文運昌隆……
……你我何必苟且偷生,熟視無睹?有志者呼吸難暢,應以天下爲己任!天之力莫大於日,人之力莫大於心。試問心之所向,何事不成?
……故吾輩任重而道遠,若能立此大心,則此熒熒之光必點通天之亮,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造吾大宋千秋之福祉;興神州萬代之盛世,開天下永久之太平!又有何難!!?”
虞允文看着眼前的試卷,乾枯的雙手竟不由的顫抖了起來,他緩緩的站起身,雙目之中已經流露出驚詫之色。呼吸加重的他,險些被這份答卷的氣勢所壓制。
看着氣勢猶如金戈鐵馬,字裡行間都是金石之音,虞允文不禁爽朗的大笑起來:“好!好!好!好一個‘開天下永久之太平,又有何難!?’寫得好!哈哈哈哈!”
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在隔壁房間內閱卷的張說拿着幾分試卷走進門來。張說見虞允文形似癲狂,於是便調侃道:“虞大人,本官可從未見過你如此癲狂,莫不是閱卷勞苦,失心瘋了?”
“張大人放心便是,老夫雖身子骨不佳,但也不會輸於你!哈哈哈,真乃是一篇好文章,老夫閱卷無數,唯有此卷讓老夫有種提刀上戰場的衝動!”
“非大賢者不能爲此文,真乃是歷年來出類拔萃少有佳作!”
張說聞聽此言,卻是神色微微一怔,隨即輕捻鬍鬚悠悠道:“哦,能讓虞大人如此癡狂,看來這位考生的文章不簡單吶!本官倒要一飽眼福纔是!”
說着便放下帶來的試卷於桌上,拿起虞允文稱讚的文章看了起來,等他一口氣讀完,卻又掩卷沉思,好半天沒說話。
此時虞允文也把張說精選的幾分試卷看了一遍,不禁搖了搖頭道:“僵化套路,毫無靈氣可言!讀罷方纔奇峰峻拔之文章,老夫已然看不上其他考生的俗文!”
虞允文的話,讓張說的臉色極爲難看,這可是他挑選的文章,虞允文如此貶低,就等於再懷疑他的能力。這赤裸裸的打臉,他身爲太尉豈能容得下。
隨即將手中試卷丟在了桌上,陰沉道:“虞大人此言差矣,本官倒是覺得這份答卷戾氣太重!既然是科舉以文取士,這種金戈之音還是避開的好!”
“哼!老夫倒不覺得戾氣太重,我大宋就應該有這樣的後起之秀,否則一味着舞文弄墨,醉裡不知天下安危,又如何保我大宋千古社稷?”
張說見虞允文如此斬金截鐵,隨即也上了怒火:“本官建議將此考生文章歸於二類,以免呈交陛下之時生出異端!”
“異端,能有什麼異端?張大人,你挑選着十餘份文章並非絕佳,老夫不想去追究其原因是什麼,但這份答卷的考生,老夫是保定了!”
此時院中聚集着衆多閱卷官員,都在瞅着這兩位主考的口舌之爭。
虞允文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然將窗戶紙捅破!張說身爲副主考,也不好在說什麼,於是微怒道:“道不同不相爲謀,哼!”說完一甩衣袖,便憤然離開了房間。
衆位學士閱卷官,見硝煙已散,也都慼慼然的各自離去。
回到桌案前的虞允文,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緒,又開始進行埋頭閱卷起來。
隨後讓虞允文欣慰的是,其後出現了幾篇不錯的文章。雖然與方纔的驚歎之作相比,缺少了那股揮斥方遒的傲氣,但在衆多考卷中也算得上是上上之選。
不過此時的虞允文,心裡猶如貓爪一般。因爲他很想知道,那份驚歎文章究竟是何人所作!因爲卷首密封,且經人抄繕,看不到名字,也看不出字體,任誰也無法得知考生是誰。
隨着時間的推移,閱卷也接近了尾聲,接下來就是排名的問題了。對於張說如何反駁,虞允文就是不予理睬,執意要力挺那份驚歎文章的考生爲會試第一。
參加此次閱卷的官員中,雖然都各執一詞,但虞允文身爲主考有決斷之權,因此衆人也不好所說什麼。況且虞允文推舉的文章,他們也都閱覽過,的確是難得的一篇好文章,名列第一也絲毫不爲過。
“如此佳作,理應第一!不知諸位有何異議?”虞允文直接無視張說,環視衆人沉聲詢問道。
張說坐在一旁悶聲不說話,陰沉着臉自顧生悶氣。當日他挑選的十餘份試卷裡,除了不少是他下屬裙帶關係的子弟外,最重要的有一人是他外甥!
對於他們這些官場中人來說,科舉小範圍舞弊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因此張說在抄錄過的試卷裡,尋到自己外甥的試卷倒也並非難事。所幸他的外甥王華文采不錯,被列入榜單第三,這才稍稍讓張說平息了心中的不忿。
虞允文身爲主考雖然相對公正,但也並非是剛正不阿,黨派之爭的其中的一個主要戰場就是科考。新鮮血液的注入,是每個黨派生存壯大的根源。
只是出乎虞允文意料之外的是,讓他歎服的絕妙文章,並非是他派系中的學子。但對於如此的一匹黑馬,虞允文摒棄黨派之見,決定力挺這位考生名列第一。
見衆人沒有異議,虞允文用硃筆批示名次。等一切排名確定之後,衆位官員這纔將密封的原卷取出,解開糊名的貼紙,一個個名字顯現在衆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