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風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有些模糊,四肢百脈更是無一處不痛。他擡手揉揉眼,看清楚了坐在牀畔的寧兒。眼見姬風醒了來,寧兒忙摸了一把哭得淚溼的小臉兒,將他扶了起來。
“香兒呢?”姬風開口,那樣嘶啞可怖的嗓音,讓兩人俱都嚇了一跳。他大力攫住寧兒的臂膀,“她人呢?!”
寧兒轉頭不去看他,“阿風,你可要喝些水?”
“她、她還是回去教中了對不對?”
姬風將她扳過身來,寧兒盯着他發紅的眼睛,心下有幾分害怕。
見寧兒默認,姬風咬牙道:“我要去帶她回來。”說着便向房門走去,怎料他劇毒才清,腿上卻是虛軟無力,一個趔趄便跪倒在地,發出好大一聲響。
“阿風!”
寧兒忙搶上去想要扶他起來,窗外忽然一聲“嗆啷”鑼響,便有人在街上喊了起來——“大家快去城中祭壇!夜神教要處置不貞女祭了——”
“那不是……”寧兒攀住姬風衣袖,急急開口,然而話語出口,卻又頓了頓,咬了脣道:“你、你若去了,香姐就是白白犧牲換了你這條命!”
姬風緩緩轉頭看她,目中卻透出冰雪一般的溫度,“可是我若不去,我怕我剩下的日子,都會過得生不如死。”
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他伸手一把推開寧兒,撞開房門跌跌撞撞下得樓去。寧兒被姬風大力退得坐到在地,口中急叫道:“別去!阿風!”口中叫着,忙起身追了出去。
姬風踉踉蹌蹌隨着街上人羣往城中廣場上行去,推搡之間,幾次被人撞倒在地。廣場之上,早已彙集了不少人,除了蠻州城的苗民,也有漢人跟來探看。
祭臺中心,一身黑衣,一襲黑色面紗覆住容顏的女祭司,被展開雙臂縛在木架之上。木架四周,早已被人架起了柴堆,有刺鼻的味道飄散在廣場之上,想是那柴堆已事先淋了桐油在上面。衆多手持火把的夜神教教衆立在祭壇周圍。隱香身畔,負手而立的醜陋男子,正是夜神教的左護法九黎,他身邊,卻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美豔婦人。另有三名葛衣老者,立在當前。
九黎望着祭臺下黑壓壓攢動的人頭,忽地擡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大聲道:“衆位教徒,我夜神教創教以來,便以教中黑衣女祭爲尊,座下左右護法與三大長老任輔佐之職。夜神在上,我神教庇佑苗民,多行義事,如今卻出了不貞不潔之女祭!實是夜神教之恥!苗地之恥!今日,我便與右護法及三位執事長老一起,將這**燒死在衆位面前,以正我夜神教聲威!”
九黎一番話說下來,只聽得臺下的俱都議論紛紛——
“這一代的黑衣女祭不知是怎生模樣啊?”
“那還用說?定是個妙齡美人,否則也不會耐不住寂寞做出那種勾當!”
“說的也是!”有人附和,“不過這一代女祭卻是一直默默無聞,怕是隻被供奉在教中吧!”
“被供在教中又怎麼會與人行苟且之事?怕不是莫須有的罪名吧?”
“咳,誰知道呢?早聽說夜神教已給這九黎大護法掌了權,女祭還不是個擺設!興許是趁了這機會出去女祭呢!”
九黎向爲首的葛衣老者使了個眼色,那老者跨出幾步,伸手一把扯下隱香覆面的黑紗!
臺下衆人譁然。
“九釀春的隱香居然就是女祭!”
“難怪會與人通姦!我早就看出這女人風騷得狠!”
“噓……聽聽大長老怎麼說!”
葛衣長老朗聲道:“只要你老實說出與你通姦的是何人,便不用受神針之刑,夜神慈悲,只將紅蓮業火焚燒與你,脫去罪孽!”
木架之上的隱香卻不答話,一雙美目瞧也不瞧面前的之人。然而人羣之後,那遠遠向着這祭臺踉蹌而來的白衣身影,卻倏然抓住了她的視線。白衣之後,是一道急追而來的紅色身影……
隱香想苦笑,可是嘴角卻無論如何勾不起來……那個傻男人,他終究還是來了……緩緩握緊右手之中那副邊緣焦黑的白色的衣袖,隱香閉口不語。
那大長老見隱香聽而不聞,面上似有些掛不住,遂又大聲問道:“既然你不說,那便莫怪我們行神針之刑!我夜神教素來公道行事,秉行正義!隱香,你可知錯?可還有什麼話想說?”
隱香聞言,忽地笑出聲來,臺下衆人面面相覷,心想這美麗的女子莫不是終於要伏首認了這罪?又或是已經駭得瘋了?
衆人的猜測卻被那被縛的黑衣女祭司輕柔卻無比堅定的語聲打斷——
“我最大的錯,就是成爲夜神教的女祭,就是同我孃親一樣,不能與愛人相守到老。”
九黎面上勃然色變,伸手一揮,急聲道:“拿刑具來!”
一語罷,便有教徒手持刑具走上前來,所謂“神針”,便是兩枚手指粗細的黑色長釘。
然而隱香卻一眼也不去瞧那長釘,神情柔和,雙眼卻只望着那漸行漸近的白衣身影……
姬風白色的衣衫已在無數次的摔倒與爬起間弄得一團髒亂,雖然距離甚遠,然而高臺上那黑衣的苗女溫柔撫慰的目光,卻已經穿透了這層層人海,落在他滿是塵埃的身上。
身後追來的寧兒,終於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別再過去了!”她叫,絕美的小臉上滿是不忍與痛楚之色,“阿風,別過去……”
姬風只做不聞,一步,再一步,向前挪動。
那黑色的粗長鐵釘,已對準在隱香細白的左手腕處,九黎咬牙,揮手道:“行刑!”
“刑”字出口,滿場倏忽寂然無聲。然而就在那寂靜之中,鐵錘狠狠擊在黑色長釘之上,尖銳的鐵釘瞬間釘入隱香左手腕間——
腕骨碎裂的輕微“喀喇”之聲,讓所有人無不變色。
姬風瞪紅了雙眼,眼睜睜看着那毫不留情的鐵釘迅疾落下釘入隱香的手腕。
“香兒啊——”
慘厲呼喚,驟然響起在天地之間。那樣的駭人心魄,卻幾乎又能催得人淚下。
那緊跟着釘入隱香右手腕間的第二枚釘子,讓所有人不忍再擡頭!
之後,一支火把猛地被拋在那淋了桐油的柴堆之上,紅色火焰霎時轟然燃起!
焚風中,苗女隱香黑色的衣裙獵獵而舞,像人世間最悽美深沉的夜。
那熾熱的癡情之火灼灼燃燒,帶着所有的情愛,絕望焚燒着……
木架之上被行刑的女子,慘白而毫無血色的美麗臉龐之上,卻忽然露出解脫般的微笑。檀黑的雙眸,越過紅色的火光,越過那層層人羣,只剩下那白衣的身影。
火光之中,那個美麗的女子用那似乎已經沉寂了千年萬年的聲音,忽然唱起輕靈而柔軟的歌——那樣模糊莫辨的空濛嗓音,卻彷彿再也揮不去的誓言——
“只爲情故,百死不悔。”
聲音轉瞬即逝。
那在歲月中曾經無比熟悉的,溫柔而白皙的手,卻再也握不住那幅白色衣袖……
姬風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那雙早已圓睜的血紅眸子,此刻卻沒有絲毫預兆地留出淚來,他張口狂呼——
“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