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儘快控制局面,萬春宮裡不會缺人證物證。”
“今夜我等所見,足可證明顧將軍清白。”裴念道,“如今看來,當年劉衡案只揭了冰山一角。”
尤圭道:“陸將軍,我們可以自己走了。”
陸晏寧鬆開手,在他們前方便是萬春宮的側門,此時宮門處也已亂作一團,放眼看去,盡是虺蛭食人的場面。
“衝過去。”
“好。”
一直悶不吭聲的顧經年此時纔開口,道:“我在前。”
說罷,他徑直向那道宮門奔去。
陸晏寧正要阻止,見一道人影掠出,只好快步跟上。
四人奮力奔跑,卻不可能繞開宮門處的虺蛭,周圍的守衛已經都死了,十餘個兩頭、三頭虺蛭找尋不到血肉,竟是直接咬向那些只有一個頭的虺蛭,正在此時,它們嗅到了血肉的氣味,血盆大口當即咬過去。
顧經年瞬間被刃角刺中,陸晏寧搶上,斬刀救了他,下一刻他卻又被咬住。
“走!你們先走!”
宮門已經打開了,想必是變亂之初就有守衛想要開門逃跑。
陸晏寧當機立斷衝了出去,回頭便要接應同伴,卻見顧經年揮刀斬退虺蛭就地一滾,已往反方向跑去。
他馬上就要返身去捉顧經年,卻被裴念、尤圭攔住。
“走啊!”
“嘭!”
一條虺蛭撞出了宮門……
顧經年沒有回頭看,他奔跑在這個怪物橫行的人間地獄裡,甚至沒有他初到顧家時那麼不安。
在有限幾次見到顧北溟的時候,他總是詢問怎麼才能看到異人,顧北溟從不告訴他,但在今夜,他預感自己將見到更多的異人,他想看看,他們都是如何生活的。
萬春宮像是在下一場血雨,到處都是逃竄的人,嘶吼的虺蛭,顧經年目標明確,跑向了劉衡所在的宮苑閣樓。
漸漸地,前方安靜下來。
當整個萬春宮都陷入狂暴,唯獨這座宮苑鬧中取靜,並無虺蛭往這邊來。
地上分明也能看到被撕咬破碎的軀體,可見也出現過虺蛭,但已走了,顧經年正感疑惑,便聞到了一股異香,他說不上是什麼味道,只是覺得喉嚨漸幹,沒有了食慾。
繼續往前,他看到在那座宮苑門口處,一個老者正拿着麻袋往地上灑着藥粉。
這老者身穿一件寬大的青衣,尤其是袖子極大,幾乎要拖到地上,看到有人過來,老者依舊忙着手上的事,嘴裡嘆道:“往別處逃命去吧。”
顧經年繼續上前,道:“我找劉衡。”
“去!”
老者不耐,突然揚手一扇。
顧經年這才留意到此人藏在袖子之下的的手掌極大,比一般的團扇還要大上許多。
下一刻,一股狂風捲着地上的藥粉向他襲來,他頓時被吹得連退十餘步,摔在地上。
“你是翡人?”
顧經年迅速爬起,道:“東海之外,風起之地,有大川名曰合虛,其地有翡族,以手爲扇,能致風氣。”
這也是宋璋與他說過的,今日終是親眼所見。
老者倒完麻袋裡最後的藥粉,道:“我不親手殺你,自去吧。”
說罷,他走進宮苑,就要關門。
顧經年加快腳步,問道:“你們爲何甘受驅使,爲他們養虺取心?”
老者見他糾纏不休,又要揮手,突然有一箭射來,將顧經年射飛出去。
是那奭人女子回來了,道:“蒲伯何必與他多言?反正這裡的人都會死,殺了就是。”
“琴兒回來了,怎不見劉子延?”
“我殺了,用不到他了。”
“你就是急,臨時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得幫師父做好取心的準備,怕只怕沒有好料子,出不了六頭虺。”
“那就把銀甲們推下去,我看曹咎就是個好料子。”
名叫琴兒的奭人女子說到一半,轉頭看去,只見顧經年已經又站了起來,向他們走來。
少年一邊走,一邊拔掉了身上的箭,卻不見有更多的血流出來。
“是你?”
琴兒這纔想起了方纔在大殿上見過對方,道:“你也是異類?”
“是。”
“你是何族?”
“你不知道?”
琴兒兩手叉腰,一手指向顧經年,還有一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道:“我爲何要知道你是何族?!”
“那便問問你的師父。”
說話間,顧經年已加快腳步向他們衝去。
他知道他們殺不死他,而他卻殺得了他們。
名叫蒲伯的翡人老者揮手一扇,又是一陣狂風襲來,將顧經年吹倒。
“走吧,打不死他。”
“太花時間而已。”琴兒不屑,“先做正事。”
兩人自進了宮苑,關上門。
顧經年再次爬起,拿刀一點點撬開門栓,唯見宮苑內依舊清幽。
穿過長廊,又到了那座閣樓前,其中倒着幾具灰袍男子的屍體,屏風後亮着燭火,映出一道有些臃腫奇怪的身影,偶爾轉動到側身對着火燭,才顯出是個婀娜的女子,只是背上的大氅寬大得太不合身,正在忙碌地收拾書卷,想必就是顧經年白天見到的那名青衣侍女。
二樓小窗處,琴兒探出頭嚷道:“那不死鬼追來了!”
語罷,又是三箭射來,將顧經年釘在廊上。
屏風後的侍女依舊不慌不忙,手捧着許多書卷,卻是一股腦地拋進了火盆之中。
顧經年快步趕上前,突然,面前感到一股炙熱,火焰瞬間穿破屏風向他襲來,他只好硬生生止住腳步,接連後退。
閣樓中已不見了那青衣侍女的身影,唯有烈火開始吞噬一切,最先被燒空的是屏風,顯出擺在後面的書架、書桌、茶案,以及一把古琴。
接着,火焰開始攀上閣樓。
顧經年忽然一擡頭。
皓月當空,他看到有一輛飛車,以黃木製成,樣式簡單,形似飛鳥而有雙翼。
飛車上立着三人。
其中兩人穿青衣,正是蒲伯與琴兒,薄伯坐于飛車尾部,以手扇風,琴兒坐於車頭,以四隻手操控着飛車的兩翼,讓它們像鳥翅一樣上下撲騰。
另一人穿白色長袍,負手而立,長髮披着隨風飄散,他背對着顧經年,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看一眼。
飛車近看笨拙,漸漸飛遠,卻有了翩然之意,像一隻黃鶴,襯得站在上面的身影也有了出塵的仙氣。
顧經年正看得出神,忽然,又一道身影騰空而起。
雪白的雙翼展開,抖落幾根羽毛。
那是個背上長着翅膀的人,是屏風後的青衣侍女,她飛得並不高,中途還落在一處屋脊上稍作休息,纔再次振翅而起,飛往萬春山的方向。
顧經年遂也向萬春山跑去,在他身後,閣樓轟然倒塌,帶着裡面的秘密葬於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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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春山,高高的觀星臺上,麻師也看到了宮城中的那一團火焰。
於他而言,那太小了,還遠遠不夠。
“燒,燒啊!”
他擡起手,指着遠處緩緩劃過,喃喃道:“你們得從四周開始燒,把它們往這邊燒,來,我相信你們。”
彷彿隨着他的指揮,萬春宮北面忽然竄起了一道火牆,然後是東面、西面。
像一條遊走的火龍,圍住了獵物。
“這樣纔對嘛。”麻師笑道:“都往這裡趕,來,我的神藥,快來啊。”
忽然,他擡起頭,看到天空中有像大鳥般的東西正往這邊而來,頓時脖子一縮,下意識地就害怕。
可他嘴上卻並不慫。
“嘁,六虺之心是誰的,可還說不準。老東西,我先走一步啦。”
自言自語地嘟囔了這一句,他竄下觀星臺,隱進了黑暗的山林之中。
不多時,一輛飛車落在了觀星臺上。蒲伯停止扇風,琴兒也不再操控雙翼。
白袍男子負手立於飛車之上,放眼看去,彷彿能看到虺蛭的大潮正在向他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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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春宮中,一個強壯的勞役正在狂奔。
他肚子里正在扭動着的是一條兩頭虺蛭。
也許是感受到遠處那火光帶來的危險,它顯得焦急而瘋狂,忽竄直了身子,咬住前方正在吸吮人血的虺蛭,身子一縮,把宿主的身體瞬間拖到了前方,接着繼續狂奔,留下兩具被吸乾的身體。
放眼看去,萬春宮中密密麻麻全是這樣的景象。
顧經年正跑在這怪物的洪流中。
他已經不太看得到活着的勞役了,偶爾能看到成編隊的守衛聚在篝火邊,努力點燃更多的柴禾。
“快過來!”
每有守衛看到他殘破的銀甲就招手求助,他卻只是過去稍做休息,避一避不斷攻擊他的虺蛭,就繼續奔向萬春山的方向,並且儘可能離火近一點。
忽然,顧經年又被擊中了,他舉刀就砍,卻見襲擊他的那條虺蛭被迅速吸乾,視線再移,他見到了黃虎。
黃虎顯得愈發高大壯碩,連太陽穴都鼓出了肌肉,只是雙眼毫無感情。
粗壯的虺蛭從他的肚子里長出來,正在空中擺舞,四處尋找着血肉,卻往往忽略那些一頭虺、兩頭虺,只喜歡吸食大而壯的三頭虺。
顧經年數了數,黃虎成了四頭虺。
沒等他反應過來,那粗壯的身軀已從他身旁掠過,周圍的虺蛭紛紛躲避。
顧經年愣了愣,竟是大步跟在了黃虎身後。
萬春宮的火焰越來越大,奔涌的虺蛭越來越密,他們跑在最前方,漸漸跑到了春池,離山頂已經很近了。
突然。
前方有火焰竄天而起,隔絕了繼續衝向萬春山的道路。
虺蛭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天然地恐懼火焰,馬上往唯一沒有火焰的方向衝去。
顧經年卻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去,那是西南邊的一處陡峭山坡,從山坡衝下去,就會到一座山谷——麻師在地圖上標註的山谷。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
對於今夜所發生的情況,萬春宮是有預先準備的,利用大火,把所有虺蛭趕到山谷中,任它們自相殘殺。
當最強大的虺蛭把其它同類都吸乾,也許就能長出六頭虺。
“嘭!”
下一刻,一個因火焰而慌亂逃竄的虺蛭發出恐怖的嘶鳴,撞在顧經年身上,將他撞下陡崖。
顧經年滾落下去,撞在山石樹木上,身體被鋒利的石頭割開、被樹木刺穿。
他看到虺蛭們正在以蛇的姿態俯衝,感受到了它們的害怕。
這一刻,殺了成千上萬人的可怖怪物已成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