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表象與真實
這一頓午膳。
每個人都在位置上吃好喝好。
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紅綢布系在頭上遮擋了視線，遮擋不住衆人喜悅的心。
山珍海味，鹹淡適宜。
你一筷，我一勺，好不快樂。
當然，這是表象。
真相是——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聲。罩着寬鬆綢衣的女子光潔的後背已經露在外邊，她被路過的旺天才張大嘴撕扯掉了一大片遮羞的布料。
這話還未說完，紅樓眉眼上的笑意凝固了。穆虛衣袍一抖，雙膝跪地。
知足的人是不會介意飯菜裡都被下了無數種猛藥的，也不會在意一個接一個倒下的男男女女。
她端起酒杯，在杯口嗅了嗅，輕輕擱下。
“你爲無名島做的貢獻，我們有目共睹。你若是因規則折了命在我手裡，弟兄們都會怨我心胸狹隘，鳥盡弓藏。我這般大度的人，就小小的懲罰，長個記性便好。”狗爺用手指比劃了下所謂“小小的”是如何的小，一粒米大小。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直到現在，狗爺還是沒出現。
沒有紅樓，倒有一個昨兒個見着的跟在晉南笙身邊的男人——宋鳴。
“紅樓，你是這無名島上的老人了，你應該很是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島上的規矩，我以爲你記得很明白，有一條是什麼來着？偷奸耍滑罪不容誅。”狗爺平緩地說着。
狗爺遞上一個碗，“滿上。”
背後豁口涼嗖嗖，胸前都開始三面躥風。她抱住胸前僅存的布料，下意識地開始憋氣。
“紅樓明白。”辯駁無用，那不妨坦蕩應下。
小王八喉嚨裡“嗬嗬”兩聲，“呸。”他吐出一口帶血絲的唾沫。方纔不知是誰在他後心上擊了一掌，力道不算大，卻感知不到是誰家的功夫。真狠……
穆虛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爺，紅樓的心日月可鑑，絕不會對爺有半分虛啊！”
至於這個不適合的程度，雲岫從那些人臉上怪異的表情裡，已經讀出來了。
話音剛落，紅樓身子顫抖得如篩糠。與其活着受折磨，不如被狗爺一刀插在心上了結所有，她現在滿心求死，奈何這個魔鬼不願成全！
一把抓扯下遮眼的紅綢。
如果他是丹青妙手，定要將她最美好的年華繪於長卷之上。
紅樓嘴裡泛起鹹腥的味道，她咬破了自己的舌頭。這件事不能怨怪他人，自己確實是鑽了空子。她並不奢求狗爺會念及舊日兄弟情分饒過她，她只是很難過，那麼孤傲的穆虛爲了她，低到塵埃，拋了顏面，丟了尊嚴。無需這樣的，因爲根本沒有用。
該被踩扁的頭顱，一點也不含糊。眼珠子都蹦地上了，旺天才舌頭一卷，吞了進去。沒人能分得清它吞下的是不是同一個人的，能不能湊成一對兒。
“請爺明鑑！”穆虛虔誠地捧起湯汁，全數喝下。燒灼感順着舌尖，至喉嚨，最後抵達胃中。他緊閉着雙脣，已是說盡了話，不能再多言了。
狗爺故作聽不明白，思考了一瞬，問道：“穆虛，你何出此言？”
聽起來很美的名，外面看進去確實也很美。漫山遍野的等待夜色降臨再盛放的月見花，四面竹樹環合，山澗潺潺，清幽悄然。
有好幾個女子圍在一處，瑟縮着無聲流淚。她們怕聲音一出，引來了旺天才這隻惡犬。
紅樓眉開眼笑，她向碗裡添了滿滿一大勺。
她走在死傷不清的人堆裡，如行在春花漸開，淺草沒馬蹄的柔軟地上。
在腦海裡勾勒一幕幕與她相處的畫面。
但是，在狗爺這，所有東西都不能只看表面。
雲岫覺得，不用等狗爺的第二頓重新開的午飯了，自己已經吃了個八分飽。
他的這一生，在遇見雲岫之前的歲月，是大江東去的恣意，隨性之後便是留下了那迷眼的風驅不開的無盡黃沙。在遇見雲岫之後，他懂得了高山流水，翠竹靜臥，熹光徜徉，有一人可相視一笑纔是真實的隨意。別於之前漫無目的的路途，她的出現，帶給了他更多的渴盼與嚮往。
腌臢事在看不清臉的時候才能做，嫁禍，傷人，下藥，來者不拒。
原以爲他們會有更上一層，更出其不意的把戲。沒想到只有這麼一些被前人玩剩下的玩意兒。
紅樓不見了。
這個被蒙歌丟了油燜大豬蹄的女子倒在地上，後背上拉的那個傷口深可見脊樑骨。萬幸，沒人看到，否則這些看殺雞都會暈厥過去的女子們給當場嚇到半死。
那個口齒不清的女子在旺天才俯衝的大力之下，重重摔在地上，她肩頭繞着的薄紗此時就像奪命追魂索，緊緊掛在她脖子上。旺天才銜住薄紗往前瘋跑，她的脖子被纏繞得死死的，帶着她瘦弱的身子一路顛簸。她幾次想拉扯下薄紗，卻是徒勞。她的衣服在砂石無數的地面上被磨成了條，後背也拉出了數以百計的深深淺淺的傷。勒得太緊，幾度喘不過氣來，最終眼白往上翻，再也沒能翻回來看見黑眼仁。一命嗚呼。
狗爺手一顫，湯碗跌了。
葉驚闌暗自稱讚狗爺狠辣非常人可比擬，這等心性乃成大事者必需。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放進碗裡，不吃也不丟，只用筷子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加了料的菜葉子，誰吃誰傻。要不，等下餵給蒙歌吃吃看？
他雙手托腮，“看”向雲岫。
取一顆濃稠似墨的夜幕裡最亮的星，而後就着碧海青天最晴明的色，揮毫於錦繡萬里之間，可寥寥寫意，可濃墨重彩。每一筆都毫不猶豫，每一墨點都是他們共同經途的風景。最後將星子落在她發間，比之星子更爲明亮的是她的眼睛，分外動人。
是什麼時候察覺到自己的心意？
葉驚闌平靜地思考。
萬般故事，不過由了那日與她相見歡。
方纔談笑的穆虛與何不愁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地聊了個天南地北，然而杯中無酒，只是碰杯。
葉驚闌指尖勾下紅綢，裝作一直在托腮思考的模樣。他可不相信這些人很自覺，保不準在場有九成的人都同他一樣偷瞄過情況了。但大家都知曉一件事，肯定有人在暗中監視，他們偷瞄也只能是大局已定，事態清楚的時候。
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大多都是隨狗爺到島上的女子。
“謝，狗爺，不殺，之恩！”紅樓當真是從牙縫子裡蹦出的幾個字，去那裡不如現在死了，說不定還能留個全屍。
“去我的月見谷看看老熟人如何？順便和他們問一聲好。”狗爺看似在打着商量，實則不容置喙，“比如隼兒，虎子。還有總愛多管閒事的吳耳朵。給我帶句話去，就說我很想他們。”
當正義被再現的天光帶出時候，一切又變了。
該被撕破的衣服，沒有一件兒是完好的，成塊的，成片的，成條子的，還有星星點點碎在那的，好不扎眼。
不知那隻愛打洞的騷狐狸之前有沒有將窩築到她身旁？
好像這個問題無關緊要，築的巢也能被他給掀了去。
蒙歌將聲音逼成一線傳進葉驚闌耳朵裡，“大人，你快些睜眼看看。”
桌上的菜品在衆人的筷子下所剩無幾。
旺天才帶小刺的舌頭舔過她背心，黃白相間的牙齒啃下的一瞬間帶起一陣腥臊的風。它是一條狗，怎會管豬蹄子貼着的是人肉還是其他肉？旺天才的思維很簡單，肉就是肉，還分什麼種類？碗大個口子，往外汩汩冒着血。
寧可錯殺，不可漏掉。
小王八牽着旺天才在席間轉了好幾圈，又踢飛了幾個不安分的人，獨自站在一旁擦汗。
這紅綢子的好處立馬就顯現出來了。可以大剌剌地看她，怎麼開心怎麼看。他看不見，雲岫也發現不了。
葉驚闌快速掃過地面。
言笑晏晏的午膳，並未停。
狗爺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在衆人聽來，就是天籟。
真想砍下來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巧法。
環境很好，就是不大適合居住罷了。
這熟悉的味道，可不就是江湖上最爲臭名遠揚的蒙汗藥嗎？
大約是她真正從自己身邊抽離的那一天吧。心裡空落落的，實在不好受。尤其是與析墨喝過兩杯不大好喝的酒之後，他更是明瞭因何而來的悵然若失。
葉驚闌的筷子在珍珠翡翠白玉湯裡邊穩穩地挑起一片菜葉。
椅子後放了肉的的人，被旺天才狠狠撲在身下，一條大狗在背上踩來踩去，時不時有帶味兒的哈喇子滴到臉上，是什麼感覺？這人臉在沙粒間摩擦，沒辦法回答。
何不愁覺着自己心窩發涼。
紅樓提高聲調，她對自己的手藝自信到極致，今日還沒人應聲，心中有些不悅。要問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狗爺可沒說不能離開這方寸之地呢，只要不掀紅綢就好。她順道帶走了櫻之，回院裡提了一大桶清晨便熬好的鮮肉湯來犒勞大家。
“這麼鮮美的肉湯竟然沒人捧場？”
他脣角微微揚起，這個島上哪裡都不好，唯有見不着析墨是最好。人就應該知足……
穆虛雙手併成碗狀，飛撲到狗爺靴子前，硬接下滾燙的汁水，以氣堵住指縫，一滴不灑。
“有沒有人喝鮮肉湯啊？”
這島上的人還喜歡玩這些低劣的東西？
這意味着遊戲結束。
他本不應該受此重傷，瞧瞧他捂着肚子蜷縮成蝦，表情痛苦的樣子。這難道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狗爺可真下得去手。
而宋鳴，這個倒黴催的男子，在試圖反抗旺天才的時候，被小王八一記橫飛而來的流星腿，踢得身體扭曲，五內翻騰。他還想爲自己辯解，小王八一刀挑了他的手筋。
葉驚闌指尖往綢布上推推，給眼睛留了一絲細縫。
臉蛋兒被毀的比比皆是，然而大氣都不敢出。不願打，也得受着。想要活命就得忍住。
狗爺喜歡稱吳問爲吳耳朵，只因他耳朵無故缺損一塊，他認爲這個諢名更好記一些。
否則這個悽慘的結果就該由自己承擔。小王八蒙着眼，並不在意誰是誰，只要盡職盡責地完成狗爺交代的事就行了。至少自己的小命保住了。別人的命，不值錢。
小王八大氣都不敢喘，嚥了一口又一口帶着血的唾沫。
在角落站着的蒙歌，本是完好的衣裳現在被狗爪子撕得四分五裂，就快遮蔽不了他的重要部位。他在從死人身上扒衣服遮羞。
“紅樓這雙手越發巧了，我真想……”狗爺抿了一小口，僅僅是沾了一點湯水。他的話聽起來是十分滿足的。
雲岫就是那沒偷看過的人之一。在她看來，這些沒有什麼可觀性，左不過互相殘殺的戲碼。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在這個島上纔不會講究這些所謂的江湖道義，女人是什麼？用來消遣的。兄弟是什麼？用來踮腳的。
狗爺蹲下身，“人死了，一了百了，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心實意與虛情假意混在一塊之時，大概沒幾個人能分得清誰真誰假。看看這些忙着搭把手救治別人的人，誰能說得清是善良還是虛僞？
他只願她好。
紅樓的嘴脣上早沒了血色，她伏在地上，靜靜等待結果。生死由天定，島上的天就是狗爺。是死是活都在他脣啓脣合之間。
“來一碗鮮肉湯吧。”柔似水輕語，是紅樓。
她的手隨性地擱在桌上轉動着酒杯。短短一天，這裡演了無數出戲。編排的人是狗爺，參演的人憑實力發揮，將這齣好戲演得淋漓盡致，盪漾人心。實屬不易。
雲岫轉着小酒杯的手隨着穆虛的話音落下，滯住了。猝不及防，狗爺的興致說來就來。
“還未待我吃個九分飽，便有人助我消去飽腹感。”
“紅樓可還滿意我的安排？”狗爺打開了扇兒，慢慢地搖動。
“十分滿意。”
“去收拾收拾，小住個三五天，等張青回來了，你們就從谷裡出來去接船吧。”
“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