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盛京最美的花
有的人在荒無人煙的小沙丘後褪去紗衣,露出精壯的膀子。
抓着蒲扇拍蚊子。
一拍一個準兒。
只只見血。
他用指腹抹去扇子上的血,舌頭舔舐還殘留着殷紅血跡的手指。
“呸。”他嚐到了鹹腥的味道。
“五月蚊蟲咬,哥哥很煩惱。”蒙歌打了個餓嗝,百無聊賴地掰斷了染了蔻丹的假指甲,“再去二愣子跟前晃晃,我就給暴露了。若是這般,爺會把我丟去喂鯊魚吧……”
自言自語的他依舊是個閒不住的話癆,“可是哥哥餓啊,餓了怎麼能幹活呢?”
“幸好我有胸!”
臉上脂粉僞裝未去,但就他扮作女子的模樣也能猜出他的顏面俊美絕倫。男兒身能有如此好的相貌,實屬不易。
雲岫挑眉,從這人嘴裡說出如此淺俗的話竟沒感到不適。
他也清楚自己的失落來源於她的記憶只停留在了先帝仙逝之前。她記得安樂街的織雲與繡月兩種花,卻不知道在女帝登基時她用團團牡丹覆過了織雲繡月。她能想起他的官職名,卻想不起他被“毀容”,被仁慈的女帝提拔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身邊盡是豺狼虎豹,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退後一步便是焚火煉獄……
一襲鵝黃從樹上飄下,她下意識地撣撣身後,以防在樹上沾上了枯枝敗葉。
葉知蕪又補上一句:“別人不知道的事,你能輕易點破,我真是歡喜至極。”
“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煙霞俱足;會景不在遠,蓬窗竹屋下,與一人,風月自賒!”
他知道自己心底隱隱的激動是爲何,她還對他的名字有些印象。
當他站直身子之後,雲岫勾起脣角,證實了自己判斷不差,果然是個男子。
這些,她全忘了。
“我爲什麼把我這重要的玩意兒給吃了?哥哥啊哥哥,你怎麼是個糊塗蛋啊!”
這人好像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了。
“偷奸耍滑之人不得長命。”
沒人聽見他的哀嘆與自責。
夜風偶過,吹起她額前碎髮。
葉驚闌手指捻動,枯葉化作齏粉,被林間晚風吹得渣都不剩。
忽而想到了什麼,又跌坐在地上。
“莫要同我玩這些虛招子,你是狗爺的人,應當明白這島上的規矩。”
“噗嗤”,葉驚闌手一抖,銀壺把兒從指尖滑出。
“枯燥無味的人生總該嘗試些新鮮有趣的。”他漫不經心地答着。
“知蕪姑娘?”雲岫疑惑地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碰巧發現這人使用了縮骨功,應該也不大好受,她本是不能確定,試探着發問,葉知蕪倒是坦坦蕩蕩地承認了。
他跟變戲法似的,手指一夾,捉到一片葉子在雲岫眼前晃晃。
他在胸前摸摸,掏出了一個大白麪饅頭,手指在快放硬了的饅頭上戳了戳,還有溫度,也不算是吃冷飯了。
“是,我叫挼藍。”
葉知蕪頓然乾笑兩聲,“好一個挼藍。”
她望着天邊弦月,在心裡琢磨着自己的事。
“我就是個苦哈哈,哪裡需要哪裡抓。”他含糊不清地念唸叨叨。
“這下不用二愣子……我也會給人輕而易舉地識破了。”
她捏住雲岫的下頜,手上稍稍使勁,“你真是叫挼藍?”
“你發上有枯葉。”輕咳一聲,不再多言。
“那我便承認了罷,是我找姑娘來的。”她湊到雲岫眼前,直勾勾地望進雲岫的眼睛,“你真是挼藍?”
雲岫稍一偏頭,睫毛在他指尖顫動,他的心也隨之顫抖。
“不曾認識!”
“我的酒早就灑了,而且我還記得我的杯子還在你那。”
葉知蕪修長的手指撫過下頜,在下脣處打了個圈,“雖說我不願承認那絹子是我故意丟的,我一直在這等你。但我的心,可不會說謊,一直都向着姑娘呢。”
雲岫手一抄,穩穩托住壺底。
“挼藍姑娘。”
“我可不想和一個人妖聊風花雪月。”
葉驚闌探出手,正欲撫過她鬢髮。
“既然我看破了,那麼你也無須再遮掩了。”她知曉縮骨術需要極強的忍耐力來維持,不管是初入門戶還是個中高手,最後都只會拼耐力。沒有特別技巧的一門功法,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很難。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
葉知蕪的衣裙比較鬆散,她半解腰帶,舒展身子。
葉知蕪終於回過神來,對着樹下站着的黃臉女子莞爾一笑。
雲岫沒有任何表情,她只佩服這人比常人的耐性更佳,能堅持這麼久,騎馬,射箭,甚至醉酒……
“葉大人?”
雲岫自嘲地笑笑,自己太過敏感了,隨便一個人她便覺着熟悉,這腦袋昏昏沉沉的,着實不好使。
“你將我看穿,我心上甚是欣慰。”
手指一卷,叼着壺嘴便喝上一口。
有的人在樹上,好似沒有發現自己的酒杯從手裡滑落了,也不知下面有人,順手喝了她的杯中酒,更沒聽見那人讚了一句“好酒!”
“葉大人因何上島?”
真是個閒逸的想法。
雲岫捏着小巧的琉璃杯,對着月色瞧這色澤上佳的酒杯。
與一人,風月自賒……
她提銀質酒壺的手垂落,一隻手指勾住壺把子,晃晃悠悠,隨時都有可能落下。
“姑娘可想與我談談風月事?”葉知蕪靠在粗壯的樹幹上,將手裡的酒壺晃晃。
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葉大人風雅別緻,不合流俗,竟好女裝。”
“葉姑娘?不,葉公子……”雲岫輕咬下脣,她在憋笑,而且有一個疑問想要問出口,可實在是不好意思。
“受之有愧。”葉驚闌訕訕地笑起。
“你句句虛言。”
“我字字屬實。”
葉知蕪沒有半分惱怒,她衝着雲岫眨巴眨巴眼,“看破不說破。”
雲岫稍微扭過頭,不再看着葉知蕪,她對這人的眼睛有些沒來由的恐懼。陷進去無法抽身的感覺太過強烈。
“陛下慧眼識英才,擢升他人的時候順道罷免了我。我倒是覺着脫去烏紗帽是一大幸事,可以踏遍萬里河山,感受人間煙火,不再做盛京一朵無用的嬌花。近日走到這裡,正好來這人間仙島尋樂子。”
她的骨縫裡發出兩個悶聲。
她在雲岫的眼睛裡沒有發現一絲遲疑,眼前這人答得那麼幹脆利落,一點也不像假的。撒謊的人眼神會閃躲,哪怕是熟手,也會通過眼睛告訴別人正確的答案。
“這島上有什麼規矩?”
自己有什麼事?
“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葉驚闌。”他一筆一劃地將他的名字寫在她的手心,“但這個名字,只能你一個人知道。”
自己能有什麼事?
複雜而凌亂的思緒。
已經脫去“葉知蕪”這個假名的男子輕笑一聲,“挼藍姑娘竟然聽過在下俗名。”
“那你爲何丟了絹子在我手裡?人散盡前還讓我前來尋你?”
葉知蕪鬆了勁。
澆愁的酒水由上至下,灌了個滿肚穿腸。
“知蕪姑娘找我來這裡是爲何事?”
她露在鵝黃紗袖外的手腕上沒有掛任何閨閣女子常用的飾物,她也不在意頸上的扣子不知所蹤。
葉驚闌手一撈,銀壺到了他手裡。
“我本是不知,可聽得他人常說,盛京最美的花,不是開在安樂街的織雲與繡月,而是鑾駕前的葉驚闌。”
葉知蕪看着她微垂腦袋的模樣,只覺有些好笑。
她眼眸一亮,“可是那長居盛京的大理寺少卿?”
“我這好不容易蒸出的大白麪饅頭,如此精緻的一對大寶貝,怎得就少一個了,我把這獨一個放中間成不成啊……”
“我可不曾找過姑娘。”
“在此之前,我一直覺着俗人愛胡傳些事,將芝麻大一點的事傳得神乎其神。今日得見,只知他人所言有虛,織雲繡月不能比擬大人半分。”
約摸是心境變了罷。
“若是喜歡,便留個念想。”葉驚闌淺笑,此刻他的思緒並不像他明面上那般簡單。
沒人能看出她的歡喜至極,她面上清淺的笑容依然乾淨,淡然。
文人騷客總愛借酒消愁,她到現在,還沒能品出這壺酒的滋味。
一口咬下。
“你的酒灑了。”
他言語輕鬆,看起來對那勞什子烏紗帽沒有分毫惋惜。
葉驚闌擡眼望月,朦朧如裹輕紗的月亮越發看不真切,“姑娘夸人的本事也是無人能及。”
葉知蕪手在半空中虛虛地抓了抓,樹葉的縫隙裡透過的斑駁月華,映在她的眉間,映在她的脣間。
斷定她沒有說謊,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捏握,拽着心把兒,硬生生地疼。
雲岫想到了那句“觀棋不語真君子”,也許這人正好在下一盤棋,而自己如此直白地將別人點出了,真是不大好。
蒙歌覺得喉嚨裡有些乾澀,手邊沒有稱手的裝滿水的杯子。
雲岫問道:“那葉大人覺着什麼是有趣。”
雲岫反覆嚼着葉驚闌這句話,倏而想到瀟瀟雨歇,萬里狂風,山高水闊,亙古星河,有一人,共賞。
方桌一張,搖椅兩把,雲水烹煮二月茶,黃昏之時細數經年,從此後,兩人共度,日日綺霞,月月清歡,年年鐘鼓。
美好至此。
“汪!”遠遠傳來狗的怒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