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你知道的,也許我都知道
一隻蘆花雞從雞舍外的竹篾縫子裡鑽出來了。
天知道它是怎麼從那麼狹窄的縫隙裡擠過來在院子裡亂竄的。
雞爪子在泥地裡劃拉着,撥開了幾粒石子兒。
雞腦袋一埋下,啄起了一粒被人遺忘的米粒。
千芝暗忖道:蓄謀已久的事總算是要做成了,可是越是到了關鍵時候就越容易容易因爲一丁點兒風吹草動而膽怯。這樣的心境不適合她目前的處境。
她擱下了菜刀,就着衣裳拭去了手心裡的薄汗,還殘留着一種不應該屬於這個秋季的黏膩的感覺。
暮涯是個瞎子,看不見此刻的千芝有了一絲手足無措之感。
千芝踮着一隻腳在柔軟的泥地裡來回踱。
風過,而林動。
千芝想到了早晨喝的那碗香茶,嘗的蜜糕,以及從懷裡掏出的被她壓碎了的酥餅。
“小姐說的是。”花鈿認同地點點頭。
胭脂踱步時故意踩碎了地面平鋪的竹葉。
花鈿啞着嗓子答道:“不考慮。”
“你不怕死?”千芝甕聲甕氣地問道。
暮涯似乎沒聽出她的聲音,只是專心地答覆她的問題:“我怕。我曾經怕黑,可是在六歲時害了一場大病,從此慢慢地看不見了,只留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後來就不怕了。我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亡只是讓我陷入長久的,沒有盡頭的黑暗裡,我便不怕,況且,我的死可以給別人帶來幸福和滿足,是值得的。”
風過,而林動。
“不知。”胭脂收起了盛氣凌人的傲然。
“抱歉,這世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和物了,我不必再徒增煩惱,這個疑問,留待後世之人去想即可。”
“你可知你的主上爲何要選擇這處山坳?”
暮涯在等待繩子被磨斷的那一刻。
鴉黃懶懶地伸個懶腰。
千芝一把取下了她嘴裡的布團。
千芝沒有答話。
她已經解了渴。
同花鈿說這些歷來是無趣的。
花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順着問出口:“小姐爲何嘆氣?”
析墨笑道:“這裡早就被人結成了一道屏障,藉由這道屏障,走進這座山裡的人會更容易陷入他佈下的局裡。”
……
他不願睜眼。
雲岫沒有再碰杯子。
風把窗扉吹得晃動。
千芝猶豫着是否要此刻先給她留個沉痛的印記。
暮涯帶着疑惑,這人是太不懂行了吧。就這麼被她引了過來讓她說話了?
難道她身上還有可利用的價值……
這種屬於山林裡獨有的泥土芬芳,還帶着沒被太陽曬乾的露水的清淺之味。
花朝城裡。
“正是。”
“嗯。”千芝以鼻音迴應着暮涯。
點絳木然地說:“談情說愛不是你我該做的事。”
但,析墨仍然沒有睜開眼,所以沒有人會笑話她的滑稽。
點絳放下了手裡的書,憐惜地撫平了書頁卷邊的角。
風波樓附近的一家客棧裡。
大仇得報在即,爲何執着於這凡塵俗情?
待鴉黃出了房門帶上了門之後。
花鈿起身去關半開的窗扉。
點絳揉着眉心,沉聲道:“小姐爲何要管上暮家的事?”
“是嗎?”胭脂的笑聲尖利刺耳,在下一剎那又收了勢,“可是那些愚鈍的螻蟻都當你是神明,是聖人呢。要是他們見着了你做這些腌臢的事,會怎麼看?怎麼想?”
她艱難地擡起頭。
鴉黃還是擺出了大姐的姿態,獨佔一張牀榻,把點絳擠到了地板上鋪的草蓆上。
“因爲……”析墨頓了頓,不再多言此事,“你知道的,也許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也許我全知道。”
“有趣?何謂有趣?”
“人不可狂妄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
“嗯……”花鈿出於禮貌,吭了一聲。
她拉開了房門。
胭脂蹲下身來,在他耳畔輕吐一句:“小公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心是不是在慢慢變黑。”
他厭煩了那個人的臉。
好似這處山坳裡一切都很寧靜,只有她一個人的慌亂,格外的突出。
“花鈿妞兒。”
點絳蹙了蹙額,她貼近房門,沒有出聲。
“有意思。”胭脂的身形掠出,一道殘影在林間緩慢消逝。
“是我。”熟悉的聲音。
“花朝城裡這麼多俊俏男兒,不考慮拐個回北疆?”
花鈿還沒反應過來要給雲岫斟茶,便看着她滿滿一杯下了肚。
“暮小姐?”點絳知曉那是一個後天因病瞎了眼的姑娘,“誰會同一個瞎姑娘過不去。”
一步,兩步,三步。
點絳微微頷首。
她的手掌平放在桌上,汲取着桌面的冰涼。
她竟有些於心不忍。
暮涯的表情還是很愉快,很平靜。
她若是爲了財,早就去信讓暮朗準備銀子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待她報了仇就了了。她的念頭在不停搖擺。
“小姐怎會在此時來尋我們?”花鈿提起茶壺爲她斟滿。
“沒有頭緒。”
綁架一個人沒有立即殺了泄憤,多數是爲財。若是拿到了應有的錢財,又有佔半數的人會選擇抹了被綁架之人的脖子,只有極少數可以脫困的。暮涯深諳此道。
以她的武功,本不該讓竹葉有絲毫破損的。
胭脂戴上了年畫娃娃的面具,顯得有些滑稽。
“能予人快樂的事便是有趣。”
“胭脂姑娘多次提及‘主上’,析墨很想知道既然‘主上’這麼神通廣大,爲何還要析墨替他做這些事?”
雲岫徑直問道:“鴉黃去哪裡了?”
“美人兒,你呢?”
鴉黃要是折返,定會直接推門的。
略微有些緊張的千芝已有些草木皆兵的張皇。
目的達到了,便不會有別的想法了。
此話把胭脂問得愣了神。
甚至已與城中隔了老遠,平日裡炊煙只一束,少有人看的見。偏遠到不行。
她吸溜吸溜鼻子,仔細辨別着雞毛被熱水澆溼後的味道里夾雜着的其他味兒。
……
“因爲此事也許和析墨有關。”
“都沒有?那還找什麼快樂?”點絳又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書頁上。
“你就不想知道爲什麼你會在這裡?”千芝被她的坦然與慷慨感染了,覺着身子驀地輕鬆了許多。
接下來還會有一隻接一隻的蘆花雞從那裡走到她跟前。這是後話。
但凡找到了緣由,再去攻克困難,就顯得容易多了。
花鈿很是認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劍。
暮涯能感覺到繩子有所鬆動。
她抿着脣,沉默。
手臂出了牀榻邊,自然而然地收了力,手掌軟如無骨。
讓“仇人”躺進泥土裡與大地相依偎。這種結局,光是想想就令人興奮。
鴉黃那薄脣一動,花鈿便想要閉塞聽覺。
“妹妹,你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擡起頭來,看定了花鈿。
花鈿琢磨着,一道靈光刺進了天靈,她脫口而出:“胭脂,會不會是胭脂做的?”
“呵。”胭脂的嘴角一撇,“你就在這裡待着吧,完成你要做的事就能離開。”
“我與暮涯無親無故,胭脂何故大費周章帶了一個暮涯走?就算是暮朗欲要把此事託付給我,也得看我願意與否。我答應或是拒絕又或者是稍稍涉足及時抽身,這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胭脂不可能算無遺策的。”
雲岫和她四目相對。
“代我感謝你的主上。”析墨在面對胭脂時沒有半分往常的溫柔模樣,“不過,還得多謝胭脂姑娘手下留情,饒我一命。”
團團臉在銀白的劍身上倒映出的影變了形狀。
“少問,多做,纔是生存之道。”胭脂起身,手裡捏着一根雞毛。
花鈿捏着錦帕的手忽地停了下來。
她想以這樣單一的行爲來讓自己平息不肯安寧的心潮。
“是。”析墨冷冷地說道,“從你找上我的那一瞬開始。”
伴隨着直擊靈魂的拷問,鴉黃不禁打個寒顫。
“她說要去城門口瞧瞧煉梵有沒有到花朝城。”
她見暮涯這般灑脫不像是裝出來的,她不自覺地垂下了手,刀刃向後。
這裡,不是城中。
“該怎麼看就怎麼看,該怎麼想就怎麼想。”析墨深深吸一口氣。
點絳的視線離開了手裡捧着的書,給了鴉黃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說:“小姐交代的事做了嗎?你昨日定下的要修習一種新陣法可有眉目了?前幾日那個無故出現的成了精的狐狸找到了?”
“扶疏公子……”點絳凝望着雲岫,良久之後才長長地嘆息,“小姐莫非是想償還他予你的恩情?如果這事和他沒幹系就還他清白,如果同他有牽扯,就保下他的命?”
“爲我這條命?”暮涯放柔了聲音,她向來是這麼溫柔的。
磨刀,放血,埋人。
如和尚一般打了個機鋒把話茬子拐了出去。
“呸呸呸,小姐說的什麼不吉利的話。”花鈿怨怪道,“區區一個胭脂,怎會敵的過小姐?”
更是忘記了兩次止住手上動作的怪異。
她不知道方纔那隻滿院亂竄的蘆花雞是從一處缺口裡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的。
“我去城門口等等煉梵。”
她反覆給自己建立着堅不可摧的心理防線。
眼下這樣敲門的話……
她“看”向千芝,語氣平和:“動手吧。”
點絳嘆了一口氣,自從被那成了精的狐狸驚擾了,腦子裡就一直緊繃着一根弦,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會多一個心眼。不知這是好是壞。
每一步比之前更教人興奮。
雲岫走到桌前順勢坐下,瞥一眼地上的草蓆,自顧自地給自己添了一杯茶水,解了渴,“早些休息,別太往心裡去。”
千芝使勁地搖搖頭。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最難還的總是人情債。”點絳喟嘆道。
他在禪定的過程中,放平了自己的心。
“近來精神不濟?”雲岫別上門栓之後轉身問道。
在竹樹密合的林子裡,有一人如入定僧人一般打坐。
他睜眼就要見到那個他很不不喜歡的人的臉,一想到這裡,他就更不願意睜開雙眼了。
暮涯的脣角上揚,恰到好處的弧度讓千芝感受到了她一如既往的熱愛這世間的一切,熱愛着所有生命,包括她自己還有千芝。
鴉黃盯上了在翻看古籍的點絳。
送一個人入地獄需要幾步?
千芝以爲,僅三步。
她的眸子上下挪着,查看着還有哪一處沒能擦得乾淨。
花鈿應了聲:“喏。”
“無事。”雲岫望了望窗外,花朝城裡的淺霧嫋娜到了這夜色將合的時辰變得濃了些,“只是暮家二小姐失蹤了。”
暮涯嗅着空氣裡的飄散的味道。
她摸到了身後石磨凹凸不平的質感,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蹭着繩子。
被兩人打擊到的鴉黃翻了個身,就在快要滾下牀榻之時,她坐直了身子,兩腳一蹬,將腳塞進了繡花鞋裡。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暮涯微笑着說道:“如果我的死能讓你感覺到快樂,那麼我這一條命送到你手上便是值得的。”
“你怎麼知道?”
千芝平緩了呼吸,又拿起了刀。
千芝皺了皺眉頭。
她的手剛碰上窗,眼睛瞪大。
暮涯的回答幾乎是完全沒有過腦子考慮的:“那你拿去吧。”
胭脂的手指點在了他的肩膀上,以生硬到不似人的聲音說道:“我就噁心你們這種自以爲是,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的人。要不是主上讓我留你一命,你早就成了我手中無數縷亡魂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抹青煙了。”
“無趣的人生裡找些有趣的事來做,豈不是樂哉?”鴉黃揚了揚眉。
“若真是胭脂做的,十有八九會指明瞭讓我去救暮涯,好將我這條命奪去。”
綁她的人是個老手,絕對不會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否則怎會這麼熟稔,完美地控住了她。
她試探着開口:“爲財?”
“想來是她自己閒不住,隨意找了個藉口出去吧。”雲岫輕嘆一口氣。
可是……
她存了心在一旁影響着他的心緒。
她已然忘卻自己的緊張。
綁束着她的繩子收得太過緊了,連擡擡肩膀都有些困難。
她的手指屈起,呈鷹爪狀,預設這一爪下去掏了析墨的心是何種感受。
她的腕上一使力,這根雞毛碎成了灰。
“小姐,你來瞧。”
雲岫擡眸看去。
不由自主地走向窗邊。
“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