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有所求而求不得
暮家家主死了。
遺體正躺在方夢白的大木箱子裡。
從七竅中流淌出的黑水是毒,否則怎能污了那些首飾和玉器?
不免讓人懷疑上家主被毒殺了,其中大有文章,被方夢白洞悉全局之後,趁着十月初十這一天對世人揭秘……
每個人都自發爲整件事作上了話本子。
方夢白望着暮朗。
暮朗面無表情地看着方夢白。
兩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遲遲不肯先一步說話。
雲岫懶懶地直起身,不再靠着石獅子。
衆人屏住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氣。
有的人嗅着空氣中不明來路的花香,想要打噴嚏,身邊的友人見苗頭不對,立刻捏住了他的鼻子,這種舉動也許會救了他一命。
暮朗這麼一說,使得在場的衆人紛紛將矛頭指向了方夢白。
他又是一聲冷笑,緩緩說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與其把我放在敵對面,不如先肅清家門?”
江增趕緊上前來救人。
葉驚闌並未覺得是這樣,他只會單純的認爲,雲岫害羞了。
江增是花朝城裡有名的妙手仁醫,他的話十分可信,且有他隨診的童子作證,更是將此事鐵板上釘釘了。
他走到方夢白丟下的麻袋旁,蹲身,欲探袋中之人的鼻息。
當真是一個人。
然而在方夢白看來,他敢蹚這趟渾水,就能全身而退。
鹿貞簡明扼要地對她提了剛纔發生的所有事。
“方公子,家父病逝,對暮家上下皆是一種打擊。”暮朗的臉色微微變了,他竭力維持着如往日的平和,“舍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幾次三番想要隨家父去了,幸而被人及時發現才阻止了家門慘事發生。我自小體弱,遭遇此事,只得強打起精神,以十二分的心力來應對。好不容易安撫好了舍妹,定下在百家宴當天在衆位父老鄉親面前將此事和盤托出,不曾想過,昨夜竟有賊人洗劫了靈堂,滅了家父的長明燈……”
怎麼也說不通的。
孔宿倒懸在空中,手掌虛虛地拍打空氣。
方夢白的一生追求極致,近乎病態的心理是多數人所不能接受的。
董婆婆努努嘴,過了許久才說出了口:“有這麼一出事,想必大家都沒有心思吃喝玩樂了,不如……就此散了吧。”
這種時候,怎能當那出頭鳥?萬一惹了那個常常看不順眼別人的人生氣……
暮涯悠悠地長嘆,倏而平靜,柔和了面上的表情,咬脣搖頭,“兄長,此事不要先下定論,待事情查明之後再作打算。也許方公子的本意不壞,不過是他方法用錯了……”
進退兩難。
她擡起手,將一縷碎髮別到耳後,嘴脣發麻,千言萬語化作無聲。
暮朗沒有答覆他,徑直輕輕一笑,問道:“方纔是方公子問,我答。如今方公子是否敢讓我問問,你作答?”
方夢白不僅做了這種事,還要當衆羞辱暮家,其心可誅!
擠在人羣中的白鬚白眉老者上前一步,作禮說道:“老夫乃是花朝城中寶裕堂的江增,幾月前我確實到過暮府爲暮家家主把過脈,開了些順氣的方子,之後每隔一段時日便有暮府中的人來請我過府瞧病。”
一片唏噓。
孔宿沉吟片刻,答道:“朗哥兒,方夢白這人詭計多端,恐給我們下了個套,讓我們懷疑上自己人。”
方夢白不急不慢地反問道:“病逝?敢問令尊生前害了什麼病?可有大夫瞧過?”
葉驚闌的嘴角勉強泛起一絲笑容,兩人相爭,把他拉進裡邊。
“董婆婆請講。”暮朗看向了董婆婆。
不過這個星錯滿臉淚痕,已然暈了過去。
方夢白雖有不對,但他做了惡事再送上門來……
衆人的視線凝在門裡門外的兩個人身上。
暮朗默默不語。
他拂開了圍成一個圈看熱鬧的人。
方夢白冷笑着,這樣的皮笑肉不笑使人覺着瘮得慌。
“家父的遺體爲何在方公子那裡,敢問昨夜偷盜的賊人與方公子有什麼關係?是方公子所指示的?還是說方公子又爲自己定下了一個人生目標——偷盜屍體?恰好家父正是符合方公子要求的可憐的人……”
她選擇了後者。
葉驚闌反覆翻看被她捏過的手指頭,一個紅印子,火辣辣的疼。
方夢白滿不在意地說道:“裡面裝着的,是我的證據。”
麻袋裡的星錯……
“方夢白該死!”
還是一個大家夥兒都認識的人。
方夢白拿捏着證據,避免了被人一舉毀了箱子反讓他變爲被動的局面。
方夢白手腕一翻,掌間出現一方錦帕,上面放着一顆染了黑跡的珍珠,“既然江大夫出面證明了,那我爲自己的莽撞道個歉。但是,暮公子可是敢給這珍珠上的毒一個解釋?”
難說結局會當如何。
手肘不住地別開身邊的人,跑了。
唯獨那淺淡的不知來路的香味,和淺薄縈繞的霧氣如故。
方夢白撥開了他帶來的嗩吶小隊,在這些人都沒注意到的角落裡拎起了一個大麻袋。
在暮府裡吃吃喝喝,高談闊論,帶起一片歡聲笑語,就像是踩踏着暮家家主的遺體,嚼着死人的骨,喝着死人的血,這種比方不算恰當,卻能詮釋他們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的手完成了他潛意識裡想做的事——攬過雲岫的肩,靜靜地站着。
他無奈地聳聳肩。
他的袍袖微動。
如果有心人從中作梗的話,方夢白豈不是要就此書寫人生的完結篇章?
鹿貞適時遞上了手帕子。
暮涯輕拭淚痕,再將手絹還到鹿貞的手中,笑裡滿是感激。
不論星錯的真與假,方夢白是洗不清自己的嫌疑的。
方夢白的名聲本就不大好……
“藥子,你去解開袋子上的麻繩。”方夢白突然點了藥子的名兒。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葉驚闌在她耳邊輕吹一口氣,含笑道:“你猜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我不在乎清白,只希望暮家家主不會是枉死。我初到花朝城之時,是他對我伸出援手,人非木石皆有情,我的心不是鐵打的,見家主慘死,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方夢白豁然轉身,看定葉驚闌。
暮朗的眼底是疑惑和矛盾。看上去他也是個局外人,面對兩個星錯不知從何下手。
大抵上就是真的了。如果跑掉的人是真的,何懼這樣的查驗?
猛地轉身。
方夢白結起周身罡氣,將穢物擋在了一寸之外。
星錯避過孔宿直取肩胛的招數,縱身一躍,到了人羣之中。
方夢白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孔宿神情一變。
方夢白順手丟出了一錠銀子,“你的報酬。”
“先生,你怎麼看?”暮朗乾咳一聲。
蜷在袋子裡的星錯,站在石階上的星錯,怎會有兩個星錯?
雲岫擰着眉。
事實正是如此。
懸空倒立行走!
藥子一個哆嗦,腿軟了。
“朗哥兒,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董婆婆搓着雙手,顯得很侷促不安。
碩大一顆珍珠,撇開上面沾惹的黑水不講,它的成色極好,價值不菲。 wωw¤ ttκΛ n¤ C〇
突如其來的燙手山芋竟讓葉驚闌無從拒絕。
“你比戲更好看。”
天上的流雲,無定的漂浮。來來去去,變幻無常。正如暮府大門前這一場波詭雲譎,步步驚心的精彩大戲。
“世間怎會有這種人。”
衆人瞪大了眼睛。
“兄長,葉大人在花朝城中是我暮家的幸事,我想請葉大人爲暮家主持公道,還家父及方公子還有我們兄妹倆一個清白,讓真正的惡賊無所遁形。”
且和箱子裡那些名貴的物事是出自一處的。
那麼……
暮涯的眼簾一合,如同怨恨自己多看了這腌臢的景象一眼,儘管她是瞎子。
瞧,這都把臉給轉回去了,不敢再看他。
藥子飛撲過去接住了銀子,硬着頭皮上前去解麻繩。
雲岫的肩上一沉。
繩子落地,他順着把袋子口打開了。
雲岫放開了手。
平日病弱的藥罐子暮朗和沒個正形喜歡佔便宜的方夢白氣勢上旗鼓相當。
一時之間,所有人盡皆沉默。
暮朗木然地說道:“有些事,一旦從中斷了,就難以再續。十月初十這一日,今後會成爲大家的傷痛記憶,而不是一提到便想起百家宴。”
暮朗的病弱常常會使人忘卻他自小機敏聰慧,誦詩作文樣樣精通,他還是一個考慮周全但遇上家事寸土不讓的人啊。
他和那逃跑的星錯一前一後消失在了衆人視線之中。
雲岫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面對葉驚闌,要麼比他的臉皮更厚,要麼就趁早打消念頭別同他正面交鋒。
“肺癆。”暮朗沉重地嘆息一聲,“江大夫曾來家中爲家父開過方子,前些日子家父忽感氣促,連連咯血,對我與舍妹言說將不久於人世,便不用大費周章再讓他人爲他醫治了。”
雲岫認爲,裡面裝着的是一個人,還是能讓方夢白翻盤的人。
這不是指方夢白偷人遺體還毀了長明燈!
這兩件事隨意加到任何人身上,都能使那個人成爲人人得而誅之的惡棍。
沒有人喜歡喜中生悲。
沉默便是最好的應和。
“暮涯。”暮朗目光閃動,他開始自責,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把這件事說出來,一己私慾終是會變成吃人的魔,“讓鹿貞扶你去歇息如何?”
“你們可知道甄家二姑娘被他害得多慘嗎?那日甄姑娘爲了逃出他的魔爪,在大街上差點就因爲不知道哪裡飛去的小刀送了命。”
葉驚闌蹙額,沉下聲說道:“雲岫,是我。”
“原來真是他!”有人已將兩大罪過歸結在了方夢白的頭上。
將麻袋撂到圈子裡。
他摸着下巴,忘我地思考。
暮涯慢慢睜開了眼。
接下來的人發了瘋似的衝方夢白吐口水。
稍一用勁。
一想到這裡,雲岫不禁打了個寒顫。
“有何不敢!”方夢白一口應下。
有一人隨之而動。
她在鹿貞的攙扶下,靠在牆上暫且穩住了身子。
他的言辭懇切:“葉大人,你是司天下刑獄的大理寺卿,陛下親封的欽差大人。在下懇請大人能斷個公道,以免德高望重之人慘死在小人手中,最後含冤入土只剩三尺薄棺爲伴,到了陰曹地府還被小鬼欺凌。”
星錯。
解了一圈,心上定了定,手上快了些。
鹿貞能感覺到暮涯的手越發冰涼。
暮朗長長作揖,“有勞葉大人,暮朗感激不盡,如若查明真相,暮朗願爲大人鞍前馬後,出生入死,絕不後退。”
雲岫側頭,以眼角餘光瞥着他,“好戲連臺,不看好戲,倒來招惹我。”
罵聲四起。
“以往騙人吃喝就罷了,現在還欺到了公子這裡!”說話之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有的人“嘖嘖”兩聲,接口道:“說不準啊,就是他得不到才起了殺心。”
方夢白連點星錯幾處大穴,星錯咯出一口淤血。
“不知。但我知道若是兩個都是假的,這件事就會更妙了。”雲岫面帶笑容,視線在兩個星錯那裡來回落點。
她的手搭上了放在她肩上的那隻手,捏住那人的指節。
暮朗頷首,適才是他太過心急了,怒火攻心,才和方夢白起了爭執。
孔宿率先飛身去擒站在石階上的星錯。
讓葉驚闌覺着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這只是她的個人想法。
暮朗正欲開口,孔宿截住了他的話,朗聲問道:“方公子名聲在外,教在下不得不防,你袋子裡裝着的星錯就算是真,也不能證明你是清白無辜的。”
他忽然想到了葉驚闌曾問起的話——朗哥兒心中有恨否?
有。
怎能沒有!
暮朗對自己的恨意越來越深,他深知這種催生的恨意會從一棵小苗在極其短的時間裡長成參天大樹。
怒自己無法讓老天爺順着自己的心意而來,嘆世事皆成悲哀,而這種怒,僅僅是因有所求而求不得,所謂爭不得,搶不得,就是這樣,他無法去求得。哀,則是有所求而不得求,他在這一刻想要祈禱上天重新來過,果真是一步錯步步錯,他對這種滾雪球一樣積蓄到無法從中拔出自己的痛苦產生了恐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