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葉驚闌在小徑的那一頭鼓起掌來。
他嗤笑一聲,“無可比擬的忠心。”
孔宿一陣眼風飄了過去。
殺氣。
謀劃着一擊必中的他將沒有握劍的一隻手悄悄背到身後。
“孔先生的刀,爲何不別在更爲稱手的地方?”葉驚闌若無其事地問道,和問天氣,問有無用膳一般隨意,“藏在腰後,唯恐還沒抓到刀把子就被人制住了。我喜歡短刃,白芒一劃,剜肉剔骨。若是先生有意,可以換一柄短刃。”
說着說着,葉驚闌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小的刀,刀鞘上裝點了一塊玉石。
陽光灑在玉石上,玉石反射的光華很柔和。
“我想將此刀贈予先生。”他誠心誠意地說道。
“碰巧路過。”
暮朗擱下茶碗,繼續翻看着話本子。
看什麼閒書啊。
暮朗被人看破了心事,倒是坦然多了。
“先生,煩請你去喚星錯沏一壺茶,我想看看葉大人的話本子。”暮朗將斷了弦的古琴擱置在一旁,只留了一盞香爐在琴桌上。
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他的魂兒在她身邊飄蕩,該是有多麼的無奈。
暮朗提起紫砂茶壺,傾瀉而下的水柱清亮中透着青翠的色。
孔宿一愣,拱拱手,“朗哥兒說的是,是孔宿考慮的不周全。”
孔宿立馬別開臉,冷冷“哼”了一聲,說道:“滿大街都是,葉大人還是留着自己看吧。”
他反問道:“葉大人心中有恨否?”
葉驚闌深吸一口氣,“朗哥兒心中有恨否?”
哽在喉頭的話幾次三番想要衝破最後一道阻礙,又被他強壓了回去,他還沒想好。
“而後闖進了別人的院子?”
“我並沒有插手任何事。”葉驚闌一字一句地說着。
他舔了舔發澀的嘴脣,不知是午後的果子在脣上印了痕再由得這日頭一曬,此刻竟讓他察覺到了酸澀之感。
靜默良久。
她的裙襬隨着她的步子飛揚,隱約可見繡花鞋上的一團絨球。
他話鋒一轉,“葉大人,有些不該你管的事還是別插手。”
“在沙城之時,令妹對陛下提及朗哥兒同姚家千金定下婚期了。”葉驚闌平靜地凝視着暮朗。
暮朗咬了咬脣,接着說道:“長公主……近來可好?”
哪怕這人是葉驚闌。
暮朗出聲道:“葉大人是我請來的客人,先生此言恐傷了和氣。”
“葉大人是什麼意思?”孔宿一扯脣角,面帶不悅。
葉驚闌望向縈繞在院牆上不肯消散的薄霧,倏而收回視線,瞧見了琴桌的另一邊放了一個軟墊,想必是侍兒添香之時用的,以免不小心污了裙裾,暮朗是個細心且周到的人。
孔宿得了令,走得很急。
“招待不週,還望葉大人海涵。”暮朗很是客氣。
後又想着不大合適,元清秋已是他人婦了,他這麼稱呼不合適。
當他放下茶碗之時,他將目光投向了青天上的白雲,眼神裡的感傷是由心底而起的。
孔宿端來了一些糕點。
他的眼神裡有了傷春悲秋之色,聲音有些啞,他問道:“葉大人常在盛京城裡,有無見過清秋?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定有刀!
葉驚闌隨即笑道:“先生可是喜歡這話本子卻不好意思開口?”
笑意爬滿了眼尾。
暮朗嗆咳一聲。
孔宿眼底的殺氣如騰起的火遭遇天降甘霖,徐徐滅了。
“請。”
手掌覆在上面。他是個身子羸弱的人,手腕處的骨節凸起,指節細,可用一句“皮包骨”來形容。
盤腿,坐直。
在他的印象裡,葉驚闌應該是一個老謀深算,整天躲在不爲人知的角落裡盤算着如何剷除異己的人。
天上的雲朵不知變換了多少次形狀,在天空飄蕩了多久,從哪裡來,往何處去,這些都沒人注意。
在他眼裡就是一個狗屁。在這皇帝管不着的南地,下山的猛虎也得變成紙老虎。
暮朗又翻了一頁,強迫着自己讀下去。
暮朗不是沒有打探過元清秋的消息,可在他一次又一次聽着探子回報長公主無事,長公主很久未出府,長公主被女帝召進宮裡了……似乎她的人生盡在他的眼下偶有波瀾地呈現,可是這種摸不着,無法涉足的事,只能聽別人這麼彙報,他也感到害怕。
“既然暮公子喜歡,在下自然不能奪愛。”
他在這一條青石板小徑上走了太久了。
“長公主一切安好。”葉驚闌已是多月未在盛京城,元清秋素來深居簡出,他收到的消息多是女帝心煩意亂時就召來元清秋訓幾句,等到氣消了,又把她放回去。除此之外,可以說幾乎沒有元清秋的事兒了,“她被人照顧的很好。”
“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暮朗端着茶碗的手在發顫,他以另一隻手把上了茶碗,故作平靜地抿了一口。
孔宿蘸着唾沫匆匆翻了幾頁。
“先生請細看,這話本子絕對不是隨便轉轉便能買到的,能將陳年舊事寫的如此詳盡的,我想,並不多。”
“曾有人對我這般說,寶劍贈英雄,鮮花贈美人,意味着要給適合的人最合適的物事,如果把寶劍送給了美人,那美人一定會嚇破膽的。”
看似萬事皆在他眼前,實則……他與元清秋已成了兩條平行的,筆直的線,各奔東西,再無交集。
女帝親命的欽差大臣。
孔宿略帶薄汗的手指頭貼在了衣袍上,他擡起下頜,這是習慣使然,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向除了主子之外的別人低頭。
然而時間不給他深想的機會。
這一個“闖”字用的不算特別巧妙,但孔宿之言一落,暮朗的眉頭皺到了一處。
孔宿不屑地扯出一笑,“我不是英雄,更不是美人。”
泛黃且卷邊的書頁上沒有幾幅圖。
暮朗合上話本子。
孔宿還是在靠在迴廊的柱子上,抱着劍,閉目養神。
“朗哥兒可有話想對我說?”
思來想去,心裡頭不是個滋味。
“暮公子,話本子,看看即可。”葉驚闌輕聲說着。
暮朗以口型告知孔宿自己無礙。
每一頁都有一個人的名兒——暮朗。
秋風未涼。
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暮朗伏在琴桌上沉默不語。
葉驚闌會意,“朗哥兒也不用聲聲叫着我大人,我既然入了這花朝城,就暫且拋下了這頂上的烏紗帽。”
久到孔宿覺得日頭又烈了一些,竟把他額上烤出了汗。
“暮公子也喜歡看這些閒書?”葉驚闌又從袖袋裡摸出了那陳舊的話本子。
“好茶。”
他面無表情地說:“無功不受祿。”
“星錯,請去尋幾壇陳釀送到聽竹軒裡,有勞了。”
眼角餘光瞟見了暮朗欲言又止的模樣。葉驚闌秉持着“君子成人之美”的原則,清了清喉嚨,詢問着暮朗。
孔宿垂下了手,他還沒拔刀就被看穿了,好厲害的眼力。
花朝城的酥餅、茶點十分精緻可口,其中能拔頭籌的是暮家的廚子做的糕餅,據傳盛京城的貴人願意傾空家財換走這位廚子,奈何這個廚子寧可每一季做十份糕點交託給他人帶到貴人手中,也不願去盛京城裡出賣手藝。
孔宿一睨,瞥見了葉驚闌手中捲起的話本子,這種大街小巷常常有人叫賣的話本子是他平時不屑多看一眼的。
他思量了老久,不知道怎麼去問出心中疑惑。
衆人皆知葉驚闌好酒。
他抓起紫砂茶壺給自己添着茶水,捧起茶碗來小口啜着。
他不想再就着刀和人合不合適的問題說下去,再說就被這人給帶跑了。
暮朗優哉遊哉地翻開了話本子的封面,手指虛虛地點在了第一頁的第三行的兩個字上,“我不喜歡看這些閒書,但是我喜歡看關於我自己的。”
他害怕有那麼一天,自己病逝,元清秋聽到花朝城暮家大公子亡故的訊息還會擰着眉頭問着身邊人,不,清秋不會擰着眉頭的。她只會小心地問別人,怯生生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惜。她會問出自己的疑惑:“誰是花朝城裡的暮家大公子啊?”
葉驚闌沒有點明這個照顧元清秋的人是誰,暮朗不是個傻的,話到點上即可。
葉驚闌頓了一頓,想了想,抱拳一禮,致歉道:“驚擾了二位,實屬抱歉。”
星錯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姑娘,奉上茶水後恭順地退到一旁伺候。
暮朗回過神來,看定了葉驚闌。
葉驚闌的腳步很輕,很慢。
她和鹿貞的性子相反。
葉驚闌到了他跟前,攤開了手中的閒書。
葉驚闌自是笑笑便點頭應了,“多謝暮公子。”
孔宿猛地睜開眼。
“葉大人不必這麼客套,花朝城裡的人都喚我一句朗哥兒。因了自幼體弱多病,父親說喊一聲“哥兒”會好養活一些,這名就延續至今了。”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葉大人,花朝城的秋日勝春朝,若是不嫌棄,可否與我在這明朗的秋日裡共賞同一話本子?”
一手握着刀,一手卷着書頁。
“喏。”星錯挪着小碎步,快速離開。
葉驚闌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他將自己獻給了暮朗,暮朗喜,則他喜,暮朗憂,則他憂。如是而已。
他的目光不肯從葉驚闌的臉上移開。
“不成,規矩還是要有的。”暮朗擺擺手。
孔宿準備先老實些,防備着葉驚闌捅他一刀子,待到葉驚闌放鬆警惕後……
“有。”葉驚闌坦坦蕩蕩地回答。
孔宿一掀嘴角,“葉大人何故聽人牆角?”
“能得暮公子邀約,是在下的榮幸。”他順勢坐到了軟墊上。
葉驚闌以一臂支着頭,另一隻手在琴桌上撫摸着古琴遺留的痕跡。在同一個位置放的久了,就會有印記。就像一個人活得久了,怎麼也會在某處烙下印子,被別人記着,不管別人能記多久,總歸是證明了那個人曾經真實存在着。
“哎,話不能這麼說,這是你的東西,哪能我說喜歡你就毫無條件地讓了呢?”暮朗一邊這麼委婉地打着太極,一邊把話本子拉到身前來,“晚些時候我讓星錯給大人送幾罈好酒去。”
他垂眼,將上邊的蠅頭小楷唸了出來:“暮朗乃是花朝城暮家大公子,與……與十三皇女元清秋兩情相悅……”
暮朗又喝了一口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不瞞葉大人說,我是恨過的,可當我一想起我這身子的狀況隨時可以把我的命交到閻羅王手中,我就不恨了。哪怕……她嫁到花朝城裡,不提生生世世,我連守住她一生一世都不行……怎能恨呢?要恨,只怨自己罷了。”
“偏巧見着了,便花了幾枚銅板兒買下了。”葉驚闌將話本子收進了袖袋之中,“暮公子的琴技我已領教過了,看這些閒書之時,耳畔就會迴響着公子一勾,一挑,一抹而起的琴音,蕩氣迴腸,難以忘懷……區區以爲,正如蒙絡所言,是仙樂。本是想隨處走走,方纔聽見了暮公子彈琴,卻停下了腳,忘了時辰……”
“這把短刀與先生很相稱。”
接連翻了兩三頁之後,他淡然一笑,“葉大人,這話本子着實精彩,可否成全我,將它贈給我。”
他聽見別人讚賞暮朗的時候,就會特別高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暮家不可在我這裡斷了後。”他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
他的世界裡,暮朗就是全部。
葉驚闌沒有接他拋出的話茬。
此時出現在葉驚闌這裡,顯得很是突兀。
孔宿嗅着淺淡的芳香,揚起了不明顯的笑容。
“朗哥兒看得很透徹。”不辨喜憂的一句話。
暮朗神色平靜,眸光微閃,說道:“若你是我,你也會這麼透徹。你爭不得,搶不得,哪怕你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都不可以的,老天爺不會讓你順心的。我現在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暮涯,前些日子鎮南王府遞了帖子,我讓董婆婆合了生辰八字,正欲擇日回書信呢。”
“令尊……”葉驚闌蹙了蹙額。
“已駕鶴仙遊,十月初十百家宴時我會對城中百姓言說此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