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往事重現
八月十九的夜裡,無月,無星。
黑漆漆的大地上畫舫裡的幾人,盡歡,無眠。
所有人都放下了自己的身份,以江湖上的規矩來。
雲岫覺着,這三個男子能成爲摯友是必然的。
僅此而已。
八月二十。
有霧。
就像雲岫在江楓城第一次見到蘇翊的那一日。
只是這霧氣,比那天的濃霧薄了幾分。
蘇翊的眼角滾落一滴熱淚。
蘇翊有了隱隱的期待之感。彷彿這麼多年裡,他活的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不會期待次日的朝陽升起,夕陽落下,只會一味地延長自己的生命。
他笑說道:“好名字。”
“王歡宜不是我殺的。”凌城街口餅子鋪的豆蔻少女名叫王歡宜。
他還沒想好。
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全憑造化。
如果這一生還可以見到孟寒初,他想,不,他希望是在他生命的倒計時裡,那個時候,自己是幸福的吧,對人世間充滿了感激。然後在夢裡每日每夜,每時每刻,一直握着她的手。
就算見到了她,他該同她說什麼呢?
最後死的卻是胭脂,出乎所有人意料。
燕南渝按住心口,有些接不上氣,“她是妃槿的貼身丫鬟。”
他在盛京城裡跑馬,鬥蛐蛐,賭骰子,這種不上心的態度倒讓先皇安了心。
若非他日復一日地在琉璃盞裡放有毒的薄荷葉,以俞妃槿的武功不會和他纏鬥那麼久。
銀針一顫。
葉驚闌已經在屋子外了。
着官服的人拉開一張榜,榜上是一個寥寥幾筆勾出的女子容顏。對,那畫像正是孟寒初。
這裡的人裹着厚厚的頭巾,只露出兩隻眼睛,腳下生風,奔走在蕭索的大街上。
之所以吊着這口氣,是因爲他還存了一點奢望,他一直拖延着陽壽,就是在等待能再次看見孟寒初。
雲岫怔住,她思慮着,看進他的眼裡,“局內人,你還是當年的你。”
成敗在此一舉,成則皆大歡喜,敗……不能敗。她捏了捏拳,怎麼能失敗。這是決定雲岫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比起虎牙嶺一戰更教人害怕。
他心中還戀慕着的是常與自己鴻雁託書的辭凝。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辭凝是錦箋閣的人,那又如何?對他這種無功無過的閒散之人來說,哪怕掐着王朝命脈也不過爾爾。
黑暗在一瞬間包圍了他的全身。
霧氣飄忽不定,但繞着他的周身流動。
至死,未說。
霧氣迷茫。
至少她能一眼看去,將江上有幾多船隻數個大概。
他看見了光。
“小姐。”
葉驚闌微微擺擺手。
蘇翊猶豫着,還是照着當年的話說了出口:“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他只希望孟寒初能真正的清靜下來,不再追尋所謂的仇怨,不要再爲了無謂的目標搭上自己的命。
百姓們將自己藏進嚴實的黑斗篷裡,小心地正了正頭巾。
果然,孟寒初鉗住了他的手腕。
俞妃槿寫下的“辭凝”二字更是扎人心。
一路順風順水的葉大人很無奈。
一切都變了。
鴉黃的脣囁嚅了好幾下,最後以一聲“喏”結束了所有。
他不再避諱,徑直掀起一角被子,拉動孟寒初的領口。
他只留了有落款的那一片葉子。
“錦箋閣”三字好生刺眼。
“姑娘……刀……能否先放放。”他這幾年都不怎麼說話,要想連貫地說上一句話,有些累,有些困難。
他不是成心瞞着別人的,是他有未解開的疙瘩梗在心頭。錦箋閣終是塵歸塵,土歸土,早年那些事兒,他已不想去了解,不想去追問。
潮着的感覺並不大好。
她止了口。
如何去幫?以身相代?他並不會這些東西。若說自己有什麼時候會羨慕析墨,那一定是在這一刻。析墨應是會的吧……
關了院門。
鴉黃輕咬下脣,她兩掌之間的白霧越發濃郁,她用盡全力壓進了幾個時辰前就在地上擺好的陣裡,正對陣眼。
這些別人喜歡的,他都不喜歡,從來不喜歡。他只想每日活的痛快。
雲岫的指腹壓上他的腕脈,“蘇大夫,你在緊張。”
他的腳上一絆,顏面朝着硬邦邦的地直楞楞地摔了下去。
屋子裡。
蘇翊沒有再系那與衣衫同色的帶子,他的手上那串檀木珠子也沒了。好似多年的心願達成,就不用禱告天上那些虛無縹緲的神和安撫伏在心底的鬼了。
鴉黃回頭,蒙絡咧嘴一笑,把手中的琉璃盞放到她的掌心裡,飛快地跑了。
“小姐,讓我來吧。”背上浸出的汗珠子在衣裳裡滾動,一滴一滴地往下墜着。
“世子爺。”他攤開手掌,任由燕南渝抉擇,是取還是不取。
雲岫明白,那塊碧玉能讓蘇翊見三次孟寒初,而這個秘術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沒有重來的說法。
燕南渝的笑裡含着苦楚,他早該知道葉驚闌不是一個好騙的人,他又何必等到了葉驚闌將證據丟到自己的眼前才認呢?
燕南渝還是收走了那片葉子,這是他的物事。
蘇翊微微紅了臉,“我……姑娘認錯人了……”
就那樣唄。
蒙絡的手不住地比劃,意思是“要幫幫她嗎?”
“給她。”葉驚闌沒有出聲,他把琉璃盞交到了蒙絡手中。
他也說自己瘋了。
他對她言:妃槿,比一場如何?
俞妃槿應了。
他瘋了。
蒙絡會意,小心翼翼地走到鴉黃身後,戳了戳她的腰間軟肉。
正是因了這提前的一炷香時間。
鴉黃還想說些什麼。
這座城被漫天的黃沙籠罩的嚴嚴實實。
柳無色很實誠地表示,沒看,爲了長久的利益,爲了以後去盛京有人照拂,說沒看便是真的沒看。
燕南渝自始至終對“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信條嗤之以鼻。爲什麼要爬上更高的山峰?爲什麼要去採擷青天之雲?爲什麼要一躍成凡間之神?
不合時宜。
他知道里邊是什麼,更知道這種幻象能夠帶給他快樂,這種被他稱爲真正意義上的快樂。可是,他不想把這個僅存的希望爛在開始腐壞的生命裡。
他拉了拉自己的斗篷上的連帽,這是他當日穿的衣裳。
……
“珩之,我……”
他的心臟有力地跳動着。
“好你的個登徒子啊,趁人不備佔便宜!”孟寒初拉好衣襟,甩甩腦袋。
結果換來的是賜婚。
妃槿身亡的那天,風雨如晦。她一如往常地練劍。
典型的色厲內荏。
夜幕低垂。
真的,是她。
葉驚闌心上一沉,唸叨着:“王歡宜。”
而突如其來的號角聲把他和沙城的其他百姓聚到了一起。
這是燕南渝借與他的。
而後是……
是,錦箋閣閣主辭凝正是他的亡妻俞妃槿。
當年他爲了全先帝賜婚的面子,好生供着那個將門虎女。什麼相敬如賓,偏巧就是把對方當做賓客罷了。
她兩個食指相觸,拉出一道如白霧的線。
蘇翊自嘲地笑笑,重新來過,似乎所有事兒都是按着話本子來演的。
突然靈光一閃。
他微微嘆氣,“姑娘,在下名作蘇翊,路過西街時碰見了暈過去的你,將你帶到了我的小院,望能予你一處清靜。”
“不對,你不叫蘇翊,你叫宋潁川!你改了個名就想糊弄我……”孟寒初的目光打在他的臉上。
葉驚闌先緒風一步放了柳無色,賣了個人情,而柳無色還人情的方式就是替他偷了燕南渝的懷中之物。
辭凝曾說若是身死,只願長眠於凌城,那裡纔是故鄉。俞妃槿的生母秦氏正是凌城人。他處在混沌之中,一路走到了凌城。身邊護着他的全死了。
孟寒初微微睜了眼。
“寒初……”他回過頭去看見了將他絆倒的人。
他想起了,沙城年久失修的城樓上斜插着破敗的旗子,而割面的狂風將黑黃的土牆上幾面爛旗子吹得獵獵作響。
“小師妹,我方纔騙你的。”他順着把衣袖抹了下去。
那時候,雲岫領着她們出營,花鈿對她說若是自己回不來了,還請鴉黃將她的魂魄以秘法禁錮在這片土地上,守護着這一望無際的荒原。
“雲姑娘,我想知道,這次的我是局內人還是局外人。”蘇翊完整地把想了好些天的話說出來了。
因爲花鈿通常是走在最前的,算起來胭脂是最不該死去的一個。
葉驚闌這人好酒,醉的多了,就不會醉太久。看過之後趁着燕南渝還未醒,又讓柳無色放了回去。
他連連深呼吸。
爲何不……
他揹負起孟寒初快步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正巧這幾日燕南渝多數時候是與他在一塊兒的,一塊兒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葉驚闌先醉爲敬,燕南渝也沒有太過設防,於是醉的不省人事了,偷盜自然就成了。
世人都說他瘋了。
躺在葉驚闌手心的是一片未褪去青綠的葉子,可知那收着這片葉子的人花了多少心思。葉子上的蠅頭小楷,字字誅心。
“小姐,只有一次。”她吞嚥着唾沫。
就是如此簡單,易懂,無趣。
他突然熱淚盈眶。
脣上被擱上一隻修長的手指,只聽得雲岫說:“噓,我知。”
她在害怕。
其實這麼簡單還是因了燕南渝捨不得放下,若是他藏得好一些,豈能讓他人得手了去?
而問題又來了,柳無色看沒有看?
精緻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頸子,他能感覺到皮膚被刀尖子劃破,絲絲鮮血外滲。
最後竟成了他爲辭凝“守身如玉”而投毒的器皿。
不是他不願,只是他無法改變既定的現實。
明明該是嫺熟的手法,可在再次面對孟寒初的時候,他竟生起了一種沒來由的難受,手在抖。
“我知。”她沉聲道。
直至今日,他也沒再度開啓這塊碧玉中的“秘密”。火摺子無數次亮起,又熄滅。
蘇翊平緩了自己的呼吸。
“潁川,潁川……”
直到他清理俞妃槿遺物時,發現了幾封書信……
蘇翊鬆了一口氣,萬幸的是他當時對這些官府的把戲沒多大興趣,所以提前離開了。
鴉黃能感覺到掌心裡被汗水潤溼了。
蘇翊知道,此時的孟寒初是視物模糊,看不清人,卻又要強撐着。
哪有什麼胎記。
蘇翊重重地點頭。
“珩之。”燕南渝的聲音悽然嘶啞,他的哀傷盡數藏進了他的言語之中。
鴉黃眉梢帶喜。
蘇翊倒想自己畫上一個,讓她把自己當成宋潁川。
雲岫搖搖頭,勉力一笑,“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成與不成,全是我該受着的,還是我來吧。”
那個琉璃盞,是俞妃槿在婚後贈給他的。
孟寒初呢喃在口中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青芒和白光糾纏了許久,乍然分離,數百招沒分個勝負。當俞妃槿騰空一躍到了他身後燦然笑着,想要問他是否猜中了自己的身份,可惜他反手一劍刺進了她的胸膛。
鴉黃在她耳邊輕喚着。
裡邊還殘留着淺淺的薄荷香,教他好生着迷。
他手裡握着一個琉璃盞。
鴉黃還能想起在胭脂倒下的那一瞬,她覺得天都塌了。所幸其他人無恙。
“不可能!”孟寒初拉過了他的手臂,捋起他的衣袖,將眼睛湊近了去看,“看,這裡,分明是……”
收了針。
蘇翊攥緊了雲岫的扇墜兒。
孟寒初斜靠在牆上,手腕處正汩汩地往外滲血。
這裡的風沙很大,曝露在外的皮膚受不住一個時辰以上的吹拂,一個時辰之內,皮膚會因乾燥且有棱角的黃沙而龜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葉驚闌躲在屋子的角落裡嘆息。
他的手抖得厲害。
如果可以,他不會再讓故事重演。
燕南渝不知爲何,他就想起了不肯瞑目的姑娘,想要爲自己洗去冤屈。
蘇翊連滾帶爬,湊到她身邊,從懷裡掏出了傷藥,手指敲敲藥瓶子,倒在了她的手腕子上,再撕下衣衫一角裹住了她的傷口。一如當初。
“寒初……”他呢喃出聲。
“潁川,我就知道是你。”孟寒初漾開了笑,她的手指隔着衣料點在蘇翊的胳膊上,“可是這裡,應該有塊胎記。”
“我……”蘇翊搔搔頭,總不能讓他現在畫一個吧,“我得遇一位醫術卓絕的大夫,爲我去了這塊難看的印子。”
“難怪。”孟寒初撫了撫胸口,長舒一口氣,“我還同你抱怨過那塊胎記難看死了。”
蘇翊的心裡頭不是個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