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商人不賣貨,大夫不治病(一更)
黃昏。
有霧。
濃霧。
江楓城裡早早等在依水而起的樓閣上的年輕姑娘們有些失望。
見不到金銀江裡半江冷水映斜陽,半江月華盡蕭瑟的景象,她們斂裙、捏帕、執扇,邁着小碎步踩在木樓梯上,輕巧靈動的腳步聲。
樓下大堂裡的男人們用的白瓷杯飲酒,斟滿杯,舉起,飲時優雅,沉穩。
南方,總是這麼的令人感覺到溫柔。
不管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還是斯斯文文的男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言語,極盡溫柔。
一方水土養就了一方的人,但凡心中戾氣過重之人踏進了這裡,只會擔憂自己會不會驚擾到了溫柔的南方之水土。
虛假的表象比難能可貴的真相使人沉醉。
若非她裝了個半死不活的人,又怎會有機會同蘇翊面對面地談着這一場生死交易呢。畢竟醫者仁心,只要還是醫者,他就會存一絲善念。
雲岫支着頭,就這麼靜靜地瞧着他。
就不該讓自己心軟了那麼一下下。
哪怕,以這樣一種他明知是虛假的方式。
所以,他姑且信了雲岫。
帶子遮掩過的是一串褐色的檀木珠子。
激越,終是歸於平淡。
有時,與其讓自己揹負所謂的困難,苦不堪言,不如讓別人在亂如麻的思緒裡掙扎。
金銀江流得很慢,可能這就是它存在於南方的意義,慢而溫柔。
只餘猛烈的跳動,撞擊,想要衝破胸壁。
蘇翊先是哆哆嗦嗦地關了窗扉,後又沉默地捧起那塊扇墜,一刻鐘裡,他同一座雕像沒任何區別,立在那,不動如山。
雲岫幫他拿起,輕輕吹了一口氣。
蘇翊點點頭。
然而,這種無力感是他無法抗拒的。
情動之時,五官閉塞,所有的感覺全然消失,而那顆被驚醒的心拋下一切,跋山涉水,自胸腔之中徒步而向那個人,可窮碧落,可下黃泉,可以去到天涯、海角,九垓八埏裡縱橫着的是醉在那人身上的繚繞情絲。
囁嚅了許久的脣裡,好不容易纔出了這麼兩個字。
而臨江一處吊腳樓中,有一男子推開了窗。
雲岫告訴他,可以讓他重新見到孟寒初,他本是不信的。
雲岫不認爲這很可惜。
他正在猶豫。
“咚咚。”他不用以手觸及胸膛便知裡頭那顆鮮紅的還未老去的心突然年輕了,朝氣蓬勃。
“你……”恐怕他是忘了如何說話,這麼多年裡,僅有的幾句出聲話語全數給了坐在桌前的那個女子,再次面對她,沒了身後的朗朗青天,只有這窄窄的,沉悶的小屋子將自己籠在其中,他變得膽怯。
他喜歡這裡的濃霧。
每一件事物都有它存在的價值。這塊扇墜在她和鴉黃這幾日的努力之下,大概能顯出一個人的影,她笑時,蹙眉時,面冷如霜時的面容俱在。
死了好幾年的人,還能扒開土堆復活嗎?
可雲岫拿出了那塊碧玉。
多麼溫柔。
他開始害怕。
他已是好幾日沒說過一句話了。
蘇翊抓起了桌上的瓷杯,猛灌幾口水,他想要平靜,想要使自己回到原點,不偏不倚的原點上,扎穩腳跟。
但是他作爲一個大夫,應該爲病患考慮考慮。
“八月二十,僅餘五日。”他把着自己的腕脈,那樣激越的情感沒了,平靜如初。
和適才從外邊飄進來的濃霧不同。
他的嗓子發澀。
濃霧緩緩退去。
蘇翊的面龐是清秀的,他除了不愛說話,別的都挺正常的。偶爾笑起時,又會露出一點孩童的天真之感,會讓人錯覺他是在自己眼下慢慢長成的鄰家大男孩。
只有這麼一句話罷了。
“你……”他終是開了口,他看雲岫時的目光是考量的,充滿希望的,他害怕這種希望似夢,似幻,似泡沫,他在其中,被人從外面打破,可是他內心又是極度的渴求,他奢望着,相信着。
這碧玉里有孟寒初曾經的容顏,她沒老去。於是蘇翊信了,雲岫是見過孟寒初的,他很清楚,當年的沙城之中是沒有云岫這麼一號人的。
蘇翊仍然是那一身淺藍色長衫,有一隻手上繫着與衣衫同色的一指寬的帶子,下面隱着的事物,雲岫還是看不真切,像一串珠子。
那個人是——孟寒初。
這不是畫懸賞告示上的大頭像,只需神似。
他滅了火摺子,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抓撓着人心,“我答應你。”
且不說那些嬌嬌女兒家,提裙下樓之後,兩兩挽手並肩遊,團扇下說着動聽的尖酸話。
乳白色的濃霧如柳絮飄遊而入,拂在他臉上,像情人撫摸了他的臉龐。
沒有被她的手觸碰過的地方,約摸也開出了花來。
雲岫摘下了自己的扇墜兒。
可是病患沒有病患的自覺,她正在和大夫談一場交易,把一個正經大夫活生生地逼成了商人。
是人耶?是魔耶?是佛耶?
皆不是他。
這個作爲商人的大夫也不治病。
火光裡,蘇翊的眼中氤氳起薄薄的水霧。
蘇翊已然忘了隱藏那串不願示人的珠子,他全心附在了雲岫給他的碧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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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下了手腕上的檀木珠子。
雲岫凝視着蘇翊,在他的身周,她察覺到了一種名叫“失魂落魄”的情感,而她不由自主地便想要流淚,她不能落淚。
帶着些微水汽的濃霧與情人略帶潮潤的手無異,冰冰涼涼,輕觸,又離開。
蘇翊扼住了自己的手腕。
“能……能讓我再看一看她嗎?”蘇翊的聲音哽咽,他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寒初。
雲岫着筆時一筆一筆描着,也不過是繪了七八分像。細看之下,還是有分別的。饒是這樣只有七八分相像的面貌,蘇翊還是動情的不行。
因爲,甫一到他落腳的家中,這個氣息奄奄的姑娘又精力充沛,生氣蓬勃了,說起話來像連響的鞭炮似的,其實也不算響,只不過他是個偏好安靜的人,恰好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這姑娘一連說了好幾句,教他好生不適應。
素手把着白瓷杯,未點蔻丹的手指壓住了白瓷杯上的一朵青花,看上去像是她的手着落於一處,那一處便開出了花來。
她好像透過蘇翊的眼眸,看見了他那被驚醒的心上出現的一道又一道的透明裂痕。
“你……”他的右手已貼近了牆壁,淌在手臂上的一線深紅裡的熾熱快要噴涌勃發,他恨透了這樣的自己。
他覺着自己在路邊上撿了這麼一個半暈半死的姑娘是錯誤的。
信她能夠在八月二十那天夜裡,讓他再度與孟寒初相逢。
他手腕上繫着的淺藍色帶子的結散了。
“蘇大夫,只能看三次,而後它就是一塊普通的碧玉了。”雲岫出聲提醒着他,她傾盡心力去繪了幾幅圖,鴉黃用秘術將那幾幅人像附在這塊碧玉上,以火光照亮時,能夠看見那個死去的姑娘,甚至還能聽見她在喚着蘇翊。
這不是悲天憫人,這是她無法言明緣由的下意識。
這個商人不賣貨。
飄然落下的是帶子。
喜歡這樣推開窗放任濃霧鑽進他的屋子。
淺薄的一層宛若輕紗浮於眼波之上,教人看不清蘇翊眼裡不定的光。
不夠溫柔。
他的心和南方的水土不相稱了。
雲岫從不覺得裝弱者是可恥的。
他總是在拼命地剋制自己,折磨自己,將自己埋入冰雪裡,在山路上狂奔,爲自己施針……如此般的壓抑沒辦法解除他沉在心湖最底的思念,還有萬種無法言說的愧疚,不論是對寒初,還是對他自己,甚至對這滾滾紅塵中沉浮的無數生命。
她暗自發笑,原來他不止是不願意救世的醫,也不止是陷入迷惘的魔,還是一個渴望成就正果的修行者。
蘇翊已是用盡全身力氣。
更別說那些小口喝酒的男人了,眼角餘光不住瞟着翻飛的衣裙下風光,風光是如何的,不知道,哪怕看不見膚白貌美大長腿,還是想看。
這塊產自鏡湖邊上的碧玉,連同上面的金流蘇一塊兒歸屬於蘇翊了。
他靠在窗扉上,面朝江河,雙目放空。
雖說這樣的幻想是無藥可救的,他的癡念是無藥可解的,但他願意深陷其中。
“蘇大夫,可是想好了?”
她對這場交易有十足的把握,蘇翊一定會點頭同意。
若從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澆得他渾身顫抖。
想明白後,他探出過幾次手,想要夠到平躺在木桌上的火摺子,手臂起落,指端未碰到那圓筒狀的火摺子。
“我,想。”
他吞着嘴裡的唾沫,如同吞着刀子。
心軟是罪孽。
他沉思良久,哪怕孟寒初和他重逢,他也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緊緊擁住她,性格使然而已。熱淚忽然盈眶,他不知自己還能對孟寒初說些什麼,但凡能從他口中說出的,無非八個字——近來甚好,並無別事。
他握緊了雲岫的扇墜兒。
直到雲岫離開,他依舊沉淪在無法抽離的思慮之中。
他的脣瓣兒嚅動着,對着緊閉的窗扉緩而平靜地說道:“天寒,露重,卿卿,各自珍重。”
(本章完)